在我眼前,我发现在南境打仗晒黑了的皮肤被那水泡得嫩透白,一捏仿佛能渗出水来。
笼子上的铁锈粘在我头发上、我身上,陈旧不堪的金属味道混合着阴寒湿腥的池水味道,令人作呕。可我又吐不出来什么东西,这几日都没有饭吃,胃中空无一物。
我费力抬头看了看那一线光亮,那时候我觉得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后一线光,死亡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平静,目珠机械地转了转,眼风落在下方混暗无边的池水中,我想,不如下一次机关启动,我在水中不要挣扎费力了,且由着这不太好闻的水流进我的口鼻之中罢。
但我仍有一丝不甘心。
我觉得自己死得不甚明白。
作为大锦的王爷,作为南境的将军,我应当为国祚昌隆鞠躬尽瘁,应当为边疆安稳马革裹尸。可现在,我要在这么个鬼地方悄没声儿地被水淹死,日后史书连记载都要靠胡思乱想胡诌八扯,这算个什么事儿呀,想来就不能瞑目,不得痛快。
机关又启动,铁笼缓缓下沉直至贴近水面,我颓然靠在笼子里,离死亡如此近。
“叫皇上来,本王,有话要告诉他。”我又抬头看了那一线天光,说。
看守人听到了我的话,机关复位的沉闷咔嚓声响起,铁笼自水面慢慢升起来,我离那道光好似近了一步,又好似没什么区别。
不多时,卫朗便进来了,他同来传话的人一样,拎着一盏幽然的灯,站在天光之外,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看来这水牢还是有用的,它至少让皇弟把某些事情想起来了。”
“是啊,臣弟想起来一件事,想讲出来,且给皇兄一听。”
“讲。”
我挪动了一下位置,撑着胳膊慢悠悠地躺在铁笼里,让那线光悉数落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笑了笑,仿佛落在眼睛里的不是漆黑滴水的牢顶石砖,而是广袤无边的夜空,和一轮挂在天上不甚明朗的夜月。
“锦国二十六年,你我二人联手合攻下南国,我担忧程遇病情寸步不离,你未理父皇道道复命的急令,陪我在南国驻守月余。”我缓缓道。
“朕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可我并未在意,继续道:“某一夜,星月黯淡,潮风铺面,你带着两壶桂花酒飞上屋顶陪我,彼时,我的衣袖都被吹得浸湿透凉,可我也并未觉得如现在这般凉。你问我‘三弟,虽然你跟我不是一个母妃,但是我们的名字里都带了一个‘月’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我未说话,可我心中无比清楚。”
“别讲了。”
“你还记得那一夜你说了什么话么?”我笑问。
卫朗不回答,可我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一夜的卫朗,躺在屋顶上,灌着桂花酒,既洒脱又委屈——
“我十二岁带兵打东启,你十三岁孤身刺南帝,我以前以为我二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可后来我发现,就算哪一天这两条胳膊断了,父皇也不是很心疼,大锦还有无数条胳膊可以供他使用。”
“你叫卫期,我叫卫朗,众星捧月,我们都不是月亮,我们是众多星星里的两颗,卫添才是要捧在手心的月,父皇定下我们名字的时候,就把我们的命给安排妥当了。”
我尚且胆小,不像他那般无畏,于是提醒:“二皇兄,这些话便都留在南国罢,等回了帝京,你便少喝酒,少说这些话。”
卫朗打了个挺站起来,蹲在我面前,桂花酒的香气刹那铺面,他挑眉笑问:“你知道来南国之前,你的父皇下的是什么命令么?”
“父皇让我带兵攻城,兵贵神速,以快制胜。”
“可他却给我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卫朗笑意渐深,把父皇命令之外的命令说给我听,“‘如若程景盛负隅顽抗,你便杀他子嗣;如若南国人负隅顽抗,你便尽管屠城’。”
我大脑轰然,浑身一僵。
“而且,他早就知道程遇的存在。一年前,你怎么落的伤,你怎么逃的命,你和那个姑娘说过什么话,那个姑娘如何回答你,父皇都知道,他的刺客不止你一个。可怕的是,他看透了你的心思,还要你亲自带兵来灭她的国,个中阴险狠绝,你自己体会;这之后,南国落在他的手中,百姓会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一道体会了罢。”
这段话让他眼泪盈眶,直至情绪愤然,纵身跃下屋顶。
次日,卫朗在军中淡定宣布:南国公主程遇薨殁,三日后班师回朝。
……
“我知道自己这条命大概要了结在今日了,卫朗哥哥,承蒙你当年庇佑,小期多活了这么多年。死在你手上,我是愿意的。可我真的不知道,画上的姑娘到底是谁啊。”我望着他,“此去一别,天地两隔,卫朗哥哥,万般珍重。”
漫长的沉默,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水池那边的他缓缓举起灯,似是要努力看清我的形容,却不知,他把灯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布满泪泽的眼睛。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你大概真的忘了,下来罢。”卫朗说。
我不知道当时卫朗为什么念这句诗,我只知道他放过我了,他对我还有兄弟的情谊。
现在,当记忆重回脑海,我终于知道他在那一刻,放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可令他长生不死一统千秋的种恨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