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同意。现如今大哥来了,那究竟是爹不准这门婚事呢,还是你并不知情,亦或是……你不允许?”
她抬眼望着司马朗。雪水消弭在她的双眸之中,空旷的冰冷游离于眼眶,望得他心中发痛。
“……你就当真非他不嫁?”良久,司马朗试探般地缓缓询问道。
司马弦悲哀地笑了,她扶住低垂下去的额头,笑声琅琅如璎珞敲冰,动听清越,仿佛在笑自己那微薄的希望。她本就知晓,也本该知晓的事,却在问出口后变得覆水难收。司马弦又何尝不明白,兄长此番前来并非对婚约不知情,而是执意要将她带离庐江。
“大哥,你为何非要将我们拆散不可?”司马弦长叹一口气,上扬的唇角仍在嘲讽自己的天真。“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二十年?”一双英朗剑眉霎时锁紧,司马朗有些愠怒地一拍茶桌,面前茶水惊惶般泼出瓷沿,杯盏磕碰出易碎的当啷声响。他以往一贯温柔和缓的语气也于此刻急恼了起来:“婚姻嫁娶,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对婚约一事不发一言,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当真以为是默许吗?你若不想要这张脸皮,自己撕了便是,何苦教整个司马家都为他族嗤笑——笑司马防这唯一的女儿竟是毫无教养,全然不顾家族颜面,而与他人私定终身!”
司马弦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震悚了肩膀。司马朗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冰刀,字字刻刺在她剧烈搏跳的心上。她抿紧双唇,望向司马朗的眼底闪烁着悲愤的光。从前在家中与兄弟们同居于屋檐之下的时候,无论司马弦犯了多大的错,身为大哥的司马朗都会无所顾虑地偏袒她,他们兄妹二人更是如何也不曾吵过架的。可现如今司马朗却向她怒目而视,司马弦第一次见大哥对自己流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来。透过眼前氤氲开来的温热水雾,司马弦甚至觉得,这位两年未见的兄长正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在她年少的记忆中,也在背井离乡后无数次徘徊的梦境里,大哥都是那般表里如一的温柔模样,如同雄鸟自狂风骤雨中展开双趐,将一窝雉雏都庇荫于丰满而温暖的羽毛之下。
司马弦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大哥如此生气,甚至用这样狠辣的言语伤着她的心。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顺从心意是错,追寻所爱之人也是错吗?为何就连父亲也不加阻涉的婚约,大哥却如此执着地要将其拆毁,强行将她带回京中?
司马朗之于司马弦的心中,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可他适才的言辞之中,句句却皆是世家大族常悬于嘴边的礼法门规,全无她印象之中那清隽特异的脱俗模样。司马弦感到心头的疼痛愈发剧烈。不仅是由于反复咀嚼那尖锐言辞的缘故,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剥离出去,连同血肉与筋脉,正自她胸口疯狂攫取。
她仿佛觉得,司马朗从前那高大伟岸的形象,此刻正于她眼前逐渐化作飘飞的雪絮,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哗然散去了。
望着司马弦强忍着泪水的双眼,方由冲动之中缓过神来的司马朗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呢?两年未见,又适逢一年仅一度的除夕佳节,本该是亲人久别重逢的寒暄时刻。更何况妹妹已出落成为亭亭玉立的佳人,为人追求本是理所应当,有所心爱与期许更是实属正常。纵使他是为反对这桩婚事而来,也不该对她如此恶语相向。
“对不起,大哥适才口不择言,我本无心如此……”司马朗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可抬眼对上她凄楚而怨愤的双眸,这个拥有九尺之躯的堂堂男儿也不禁如鲠在喉,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若在以往,司马朗也是不会说出类似于家族荣辱这般恶俗之语来的。他早将司马弦置于这过于沉重的负担之外了。司马一族虽是代代沿袭的世家大族,可上至父亲下至仆从,举家上下从无任何一人认为司马弦应当背负这荣辱责任。她本该如骏马一般随性自由地生活,又为何要做那笼中之雀?
仔细想来,便只是司马朗那出于阖家团圆的愿望——不,并非如此吧,他也清楚地明白父亲那沉默的态度并非反对爱女远嫁。只是司马朗始终不舍嫁妹,更不愿终将趋于年迈的父亲在本应享受天伦的晚年,竟连唯一女儿的面也难以见得罢了。
“……大哥其实,并不是想反对你。”就连在恶鬼董卓面前都从容不迫的司马朗,此刻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黯然低垂着双目。他双手略显局促地反复搓着,目光游离不定,羞愧内疚得不敢再次对上司马弦的眼睛。“可你还记得吗?你当年曾说,纵是自己终身不嫁也要回报爹的恩情。若是你此番真要远嫁于江左,山高路远,又正逢国难之际,我实在担心你往后会难与家人见面。”
“弦儿,爹在京中十分想你,大哥和仲达在家里也很想你……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尤其是仲达,那小子啊,可真不给我省心……”
司马朗想起父亲和年幼的兄弟,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如以往一般温柔的笑容。司马弦望着他,滚烫的热泪早已不受控制地兀自落将下来。模糊的视野之中,司马朗仍是她熟悉的那个大哥,是从前那个会细细洗净她指甲缝隙里的灰尘泥土、在每一个极寒的冬夜披戴着风雪赶来哄她入眠的好哥哥。
无数的回忆正似星河奔流,梦境与现实交汇融织,一点一滴地唤醒司马弦内心深处那被幸福遮蔽的如烟往事。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曾说过宁可不嫁也要回报父亲的话语。那是发自内心的承诺,蒙受恩惠多年,她理应践约。
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根本不是司马家的亲生女儿。是由于父亲的慈善和兄长的庇护,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在那样温暖的环境里安然长大。
漫天迷茫的恣肆风雪,婴孩微弱的啼哭,尸骨遍野的乱葬岗。那模糊得如梦似幻、却又在无数次的梦境之中真切上演的过往旧事,此刻又于司马弦的脑海之中明晰起来。
是这样啊。
她所面对的本该永远是这般残酷的景象,却在那温暖的庇护之下逐渐淡忘。
因寒冷而不知何时被捎带关上的门扉之外,隐约传来些许略显唐突的动静,沉浸于回忆与梦境当中的意识被猝然拉扯回现实。司马弦猛然惊觉,连眼泪也未来得及擦拭便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房门在此刻被打开,一束被雪映得洁白的天光透过人影照进她的眼睛。
“……阿弦。”
来人见她满面泪痕的模样,便是不由得愣怔了片刻,旋即又快步走上前来,什么也顾不得地跪坐在她面前,抬起袖子便为她拭泪。
被滚烫热泪模糊了的视野之中,细心为她擦拭着眼泪的身影却显得尤为清晰。司马弦看着他担忧的面容,竟与适才心中那番孤寂凄冷的风景融在了一起。
“公瑾,公瑾……”司马弦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悲伤与绝望,此刻却终于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衣袖,将哭泣着的脸庞埋进他的肩膀。
这两年以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又始终不愿面对的情景,此刻终于还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