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作《桃源图》啊,”文嘉哈哈笑道:“画得怎么样?”
陈惇就道:“远山冈峦,叠翠连绵,屋舍村字,掩映其间。有老者山道边策杖观瀑沉思,有妇人携幼子于院篱前问路,有高士饮酒高谈纵论下,画得很好啊。只不过,这桃源图,画得不像桃源图。”
“怎么不像桃源图?”文嘉反而精神一震道:“——哪里不像桃源图?”
“画得很好,笔法清润,人物栩栩如生。但我却觉得,他画得像是一处名胜景观,众人都在观赏游玩,”陈惇半真半假道:“这应该不是身临其境地作画,而是一种观想,这山、这水、这人,都是文老大人自己心中所想的桃源,这种桃源就是他在庙堂之外能游山玩水的地方。”
陈惇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文征明这一辈子,是寄情于山水,可是连考了十次举人都没有中,又千里迢迢来翰林院来待诏,可见出仕之心一直都在。既然初心犹在,那么画为心声,自然会带出来这份想要求官做的心情。
而这幅桃园问津图,虽画的是世外桃源,描绘的是隐逸人间,可是看山不像山,看水不似水,根本就没有那桃源的感觉。
文嘉大为赞赏:“你算是难得一见的知音,当初我爹从翰林院回来,晚上喝醉了挥毫泼墨,作了这画,第二醒来看了,越看越不满意,这不是他画的,还要我烧掉,我偷偷给保存了起来。”
文嘉觉得陈惇年纪虽然,却似乎有画画的悟性,急急忙忙又去翻检箱子里带过来的画作:“还有一幅《停云馆言别图》,还从未出示于人呢,那画可有妙处,妙就妙在欲语还休、将别未别的意境上,苏州有富商扬言不惜挥金数万,也要占为己有。你要是能出其中之意来——我就将这画送给你。”
他翻腾着,忽然有一副画掉落出来,正落在陈惇脚边,徐徐现出了一角。
陈惇扫了一眼,却忽然一震:“《清明上河图》?”
卷轴摊开,画尾就是两辆四拉马车急转飞驰,横冲直撞,路人尚未来得及躲闪的情景,陈惇徐徐摊开,果然就是那副千古名画。
“要从左往右看,从上往下看,”文嘉道:“游观。”
陈惇从画中主干道汴梁大道上一路看去,不由得赞叹道:“千古名画,千古名画。”
“千古名画就送你了,”文嘉一挥手:“拿去吧。”
陈惇瞪大了眼睛,忽然又意识到这画肯定并非真迹,一时间心情大起大落,“这是仿本?”
“仇英的仿本,”文嘉道:“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仇英是苏州本地的大画家,非常善于临摹,唐寅和文征明都对他极为称赞,而仇英学了宋本的绘画技巧和布局结构,模仿“清明上河”这一题材,就以苏州城为背景,采用青绿重设色方式,重新创作了一幅描绘苏州的全新画卷,被称为明代《清明卷》。
陈惇能得到一幅以假乱真的仿本,也觉得很高兴了,就道一声谢收下了。
文嘉笑道:“这算得什么,你可知道陆三老爷家里有一幅全幅图的手工绣,就绣的是这《清明上河图》!”
陈惇就道:“手工绣?”
据文嘉,陆家有自己的织造厂,有房二百五十余间,在局各种人匠六七百名,分工特别精确——染手、结综、掉络、牵经、画匠、绣匠、织挽匠,着实讲究。绣版《清明上河图》,用三股线、绒线、捻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各种针线制成,用了无数种绣艺,日夜对着刺绣,四丈二尺,绣得竟无遗漏,二百多个绣娘赶了三年多织造了出来,真是巧夺工。
陈惇也很惊叹,十四米长的手工绣图,就是机绣也很难得,更别用了无数种丝线和传世的技艺,果然如文嘉所,价值千金。
“这算的什么?传三国时期的吴国赵夫人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丝发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文嘉咂摸道。
陈惇就道:“且不这些不知道真假的,但陆家那副绣图,我还真想亲眼见一见。”
“那幅图就在陆氏女郎那里,”文嘉道:“据她很宝贝这幅图的,坐卧不离身。我们就算问陆翁讨了口令,只怕女郎还不肯给呢。”
陈惇就唤来外面伺候的僮仆,道:“你去陆氏女郎的房中,问她讨要《清明上河图》绣画。若她问起来,就是文先生和……绍兴陈梦龙欲一观。”
文嘉摇摇头,自问没这么大面子,可谁知不过半刻,这僮仆和陆东君身边的两个婢子竟然捧着绣画来了,让他大呼难得,和陈惇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