纂《万里海防图》的稿子,内有中国沿海图十二幅,起自岭南,终于辽左,计里辨方,附以考论。
陈惇看过他画的图,他画的图比苏州编制的舆图还要精准,因为这是郑若曾和两个儿子操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所画,各图均以陆地在下,海洋在上,符合站在岸边持图眺望海洋的视线方向。图中海中岛屿。岸上山脉河,港口海湾和沿海卫、所、墩、台等军事地理要素齐全,是一本非常完整、内容详备的海防军事地图集。
“我这个图稿,对沿海地形画得还算正确,就是对海岛的测绘出入较大。”郑若曾苦恼道:“只能依靠从抗倭前线下来的人口述,我觉得不亲眼见的话,还是不准确啊。”
“我觉得仅仅画出海郡县图不够,”陈惇道:“应该为江南备倭专门作一本书,将江南山川险易、城池兵马、要害水利、积储赋粮统统写进去,还有如何御倭、战守事宜,编成一部集大成者,为后人提供资料。”
“嗯,我正有此意啊,”郑若曾连连点头道:“我亲眼目睹抗倭,有很多想法,很多条议都想写出来,在《海防图》之外,我打算编纂三卷经略,凡会哨、邻援、招抚、城守、保甲、宣谕、间谍、贡道及一切海船、兵仗、戎器、火器,统统论述,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去朝鲜、倭国考察一番,将两地的地理地势都描绘出来,以资后人。”
陈惇非常支持,一摊手道:“我觉得先生的想法十分可取,比咱们现在坐而清谈好多了!”
“什么叫坐而清谈,”郑若曾道:“文会可是雅事,是以文会友,以文载道,每当这样的文会,就是改变下文风的时候,这一次我只怕王世贞有备而来,非要到处传扬他‘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一套。”
“那不怕,”陈惇道:“他一个人,咱们多少人,一人一句,不信他还能插得上话。”
是日朗气清,惠风和畅,文会在世美堂桃李园下正式开始,望着阶下密密麻麻席地而坐的学生弟子,远道而来的求学之人,归有光作了开场词:“地创生,万物兴焉;君子治学,垂统续焉。不才有光,设学坛于安亭江上,冀鸿儒会通,树本固道固之才;望踵武前贤,秉日新又新之义。”
“厚德励行,不求桃李下;求真是真,唯望慎思明辨。”归有光谆谆道:“海纳江河,开坛无妨争啄;薪火不绝,讲学唯盼俊才。实庠序至教,乃明德始阶。春风化雨,笃求真之为鹄;黾勉奋发,经大业于社稷——是所愿也。”
陈惇和在场诸人一样,无不感动莫名。归有光不求自己桃李满下,只希望学生弟子继承他的治学理念,求真务实,日新又新,努力发奋,最后能对社稷有所贡献。
于是归有光登坛设讲,他讲了《论语》中第一篇《学而》,简简单单的章句,却被他深入浅出地剖析了一遍,让本来以为会很无聊的陈惇也听得心旷神怡,翕然入神。
“老师就是老师啊,”陈惇暗叹:“我若拜入归先生门下,不出几年,也能得其真传,不定后世论我,也是苏州一文章大家呢。”
两个时辰之后,归有光的开堂之讲,终于讲完,府尹王廷不由得欣慰道:“震川讲学,精辟透彻,又春风化雨,这世美堂中的学子,能传习你的绪论,将来也是百年树人,后继有人。”
他当即起身,为桃李园题下了文字,分别是“以文载道”,“以教启智”,“以福维桑”。
来的都是学问大家,归有光开讲之后,聂豹、唐顺之、王廷也轮流上台,分别就经义书句,进行剖析讲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使这些学子们都受益匪浅。
全部讲解完完毕后,学生们锲而不舍,继续请教写作,尤其是八股文制艺之道。
“狗屁不通,”一道声音传了出来:“这种文字,在考场上根本不会看第二眼,就给你黜落了!”
这学子在王世贞的猛烈批评下脸色胀红:“学生……学生的文章,哪里不堪入目了?”
“散文是散文,你可以随便写,”王世贞不清意味地一笑:“制艺是制艺,可不是扯家长里短、糖醋油盐的,你这几处,分明是故意抒情,以为考官也会和你共鸣吗?真至极!”
“学生写的,都是心底的感情,”这学生也并不服气:“出于意之所诚,并非无病呻吟。”
“意之所诚?想到什么就能写什么了么,”王世贞大大地讽笑起来:“你也要写一句,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吗?”
这话一出来,偌大的园子霎时安静下来,学子们纷纷怒目而视。
只因当年归有光参加会试,文中用了“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一语,被房考大笔批了一个“粗”字,成为当时轻薄之人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