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募兵的主力。”
“文长先生果然洞达,”谭纶称许道:“正是如此。我台州百姓深恨倭寇,守卫城池之时,人人死战,连老弱妇孺都登上城头,谭某才可以坚持到大军到来。”
“还有不解的地方,其实陈惇率乡勇而来的时候,”陈惇沉声道:“没有想过诱敌之策,只想堂堂正正攻击倭寇,可是临近杭州城,才发现城头守备虚弱,百姓瑟头缩脑,不发一矢,而且竟在马墙上布了上百草垛,用来防御倭寇的箭矢横飞。我心中生疑,又不见前来救援的临山卫,只能揣测一种最不好的可能,城内不会出一兵一卒,那原先设想的两面夹击之计,完全废弃了,这才临机选择了一处地方,仓促定下了诱敌之计。”
“我你这儿向来十分警敏,如今果然,”朱九朗声笑着进来:“快来见过巡抚大人。”
陈惇被徐渭搀扶着,披着衣服滚下来,却被王忬一把扶住摁回了床上:“不要多礼,你就是会稽案首陈惇吧,果然年少俊彦!可有字了?”
陈惇一头黑线,难道这个时代给人取字是一种雅事不成?而且他才刚刚满了十六岁,似乎要到二十岁及冠的时候才应该取字啊?
其实陈惇不知道取字也有几种情况,比如少年老成,或者自幼聪颖的,又或者需要早早离家的,都可以提前起表字,只是行冠礼一定要成年才行。
“哦他已有字了,字梦龙,”朱六道:“是一位尊贵的长者为他取的。”
陈惇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有了字了,梦龙公子不过是他的笔名罢了,却见朱六意味深长地朝他点了点头,也就低头不语,默认了这个从而降的表字。
“梦龙,也不错,”王忬看到这年轻的后生,却有如此出众才华,文武双全,就有一种内心的喜爱涌上心头,道:“十六岁的县案首,果然名副其实。你既然是今年下场,怎么没有参加府试,一口气中个三元,夸耀乡里?”
陈惇一怔,再看朱九,对方则还以一个乐呵呵的笑容。他忽然明白,锦衣卫手段高明,竟将他的案底重新删改了,他参加府试的记录被抹去,再没有什么舞弊透题的嫌疑了。就算是以后有人要穷究,也根本查不到任何证据了。
他心中一松,却又有数不清的滋味涌上来,一时之间不由自主太息一声。
“怎么了?”王忬问道。
“不参加府试倒也算他幸运,”朱六解释道:“今年绍兴府出了舞弊案,知府李圭又卷进了仇鸾结党的腌臜事里,府考便不作数了,只等明年重考。”
王忬哦了一声,“不急不急,你年纪轻,功名唾手可得,倒是要好好沉下心来体悟圣人之道。”
一旁的汤克宽和谭纶都有些惊讶,“你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会想到募兵参战呢?”
“下兴亡,匹夫有责。”陈惇一字一句道,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
这沉甸甸的八个字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众人的心底。
其实陈惇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机锋。
当顾炎武出这句话,大明就是要灭亡的时候了。而大厦将倾,却没有人力挽狂澜,作为统治阶级的士族尤其是江南士族,不仅没有弥补大明这座破烂房屋的漏洞,反而在一刻不停地挖着墙角。你党争也罢,办书院讲学也罢,反正是不纳税不捐款不勤王,只冷眼看着江北灾人祸民变四起,还怪一条运河把江南的血脉脂膏抽空。
最后等到崇祯上了吊,鞑虏入了关,才发现大事不妙,一切皆空。
陈惇看着眼前杭州城紧紧闭阖的大门,想着里头的大户豪强是如何只顾自己的利益,而竟不肯派出一人来帮助自己——明明他已经吸引了大部分的倭寇,最危险最绝境早都不是杭州了,他大概就能想到一个甲子之后,这些人依然还是这幅德行,大明的下,就叫这帮人掘尽了最后一抔黄土。
“好一个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知道朝野多少公卿,多少有识之士,都没有你这样的见识和胸襟。”王忬眼中闪烁着赞赏和爱惜:“少年郎,他日定为我大明擎之柱!”
陈惇不知道在他留在杭州安心养伤的时候,他的这句“名言”已经上达听,传到了嘉靖帝的御耳之中。
西苑玉熙宫,嘉靖帝盯着眼前的这本密奏久久没有批示。
黄锦看着砚台里的墨快干涸了,便轻轻走上去取了一块墨,慢慢研磨起来。他知道,这本密疏是江南递奏上来的,锦衣卫的朱六和朱九留在浙江,并不只是为了什么传奇话本。
不过黄锦也挺好奇,这本儿上写的是什么呢?让皇帝这么难做决断,恐怕还是和首辅、次辅这几个大佬脱不了关系。这次的倭难,竟打到了杭州城下,责任又该谁承担——之前王忬就有一本奏疏专项弹劾浙江官吏不作为,浙省的官员在朝中都有依靠,动摇起来,牵扯不。如今这一本,究竟是添柴加火还是……
其实他想多了。
与倭寇围了杭州城相比,台州城下歼灭二千倭寇,杭州城下又歼灭一千,这是一场大大的胜仗,嘉靖帝之前因倭寇入掠而产生的怒火已经被平息了大半,一场战斗的前后始末,早在各人的奏疏中书写地淋漓尽致,嘉靖帝如今默默不语的原因,竟是陈惇一句“下兴亡匹夫有责”和他不要赏赐,却为死难的乡勇以及会稽知县请求旌表的心愿。
“陛下,”外头的太监禀道:“首辅大人请求觐见。”
严嵩颤巍巍走入帷幔屏蔽的大殿之中,“微臣严嵩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帝瞥了他一眼,“赐座。”
严嵩却并没有坐上黄锦为他搬过来的圆杌子,而是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请罪道:“臣有罪,自内阁十八日收到巡抚王忬的奏疏,臣便自觉荐人不明,致使君父忧扰,实在是大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微臣,臣甘心领受。”着伏地而哭起来。
“哭什么,”嘉靖帝倒也不生气:“你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还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算什么模样。”
黄锦当即上前,将老迈的首辅扶了起来,心中却“啧”一声,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王忬的奏疏中,有弹劾浙江布政使司畏贼失机一事,而浙江布政使吴伯宗就是严嵩当年提拔任用,并推荐为官浙江的,如果这罪名属实,严嵩确有荐人不当的过错。
“听吴伯宗不肯募兵出战,”皇帝幽幽的声音传来:“任由倭寇在杭州城下围困,是这样吗?”
“王忬才干练达,此次奉陛下钦命巡抚浙江,很快平定倭乱,功劳甚大。”严嵩道:“他所言,定然不虚。不过臣还是建议等到巡按与按察司核对战绩之后,再施奖惩。”
见严嵩不为吴伯宗一句话,嘉靖帝算是心中满意:“王忬此次巡抚浙江,朕密令其便宜行事,他征兵听用,取得大捷。朕看以往年年讨倭,出师不利,也有未得其人的缘故。朕虽有良将,却无布局全盘画策之人,思来想去,朕想设一总督大臣,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职讨倭,卿意如何?”
严嵩立刻道:“陛下圣明,以往各省抗倭,东奔西走,无有配合。若是倭寇逃窜到两省交界,则按律不可跨省追击,实在是极不方便。陛下设此总督大臣,由子钦命,统筹经略,规划抗倭全局,将一盘散沙捏合起来,则抗倭之事分条划缕,清晰毕见矣。”
“六省军政……”嘉靖帝嗯了一声道:“卿看六部九卿之中,谁人适合出任?”
严嵩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一动,却道:“臣实不知,当由圣子铨选。”
“这人选,的确要仔细考虑,”嘉靖帝道:“这一次,王忬以副都御史的身份抚视浙江,朕看他还算用命。起来,御史言官整日凿凿,抗倭不利都是将帅无能、士兵贪渎、如此种种,朕听这话,耳朵都起茧子了,以为他们只会夸夸其谈,没想到还是有几个有才干的,放到江南去,也该不负朕望吧?”
严嵩盯着御案上的金磬,“总督大臣总督江南六省军政,朝廷若派御史充担,只恐难负重任……”
“那你的意思是,”嘉靖帝的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来:“要部堂高官去吗?”
“臣实无此意,”严嵩道:“无论各部尚书,都有自己本部的事情要管,岂能离开京中坐镇江南?陛下方才所言,以御史任总督,臣双手赞同,只是御史分巡下,江南总督如何与之区分?臣建议以御史兼任侍郎或尚书一职,专办讨贼,庶几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