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长着稀疏的黄胡须的下巴,这几天里常常自己抖颤了起来。每天当这毛病发作时,他总是用力咬着那脱完了牙齿的下唇,咽着气,于是那抖颤才渐渐地停止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不久,它又会发作,仿佛那下巴已经脱离他的身躯,独立起来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着冷战。
他已经活上六十几岁,可以说也够长寿了。倘若阿方活着,他是决不会留恋,决不会这样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过几次病,心里都很和平,觉得虽然穷,有着阿方那样的儿子,又谨慎又勤苦,万事都可放心了,况且底下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福气也不坏。
“死了也好,”他说,“迟早要死的。”
但现在,自从阿方死后,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发起抖来。媳妇是个女人家,孙子还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后怎样过日子呢?……
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孙子大起来。
“返老还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说,不息地工作着。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来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轻工也继续得不久就疲乏了下来,一身筋骨好像并不是他的,怎样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弯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负着几百斤东西。每次当他向田里捡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秆,他总是楞着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后慢慢挺起身子,靠着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举起稻秆,向连枷上击着。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声叫着。
他倒不叹息今年年成坏,收获少;相反的,他觉得这一粒粒的无论是谷粒或秕子,都像珍珠的宝贵,甚至那些干瘪的枯萎了的稻秆,在他也像稀世的宝物一般,只是用手轻轻捻着,抚摸着。
这并不像是田野上的谷粒和稻秆,这像是他的儿子阿方。他在这里看到了他的微笑,听见了他的亲切的语声,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闻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气息……
“他在这里……在这里……”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语着,心中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安慰,忘记了工作。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像失了知觉似的,连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摇晃着身子,机械地举着一把稻秆在连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这种神情和感觉,只有隔着一条田塍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最能了解。葛生哥自从大病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康健,也正是勉强挣扎着在那里打稻。而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影子也不时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着。
但葛生哥向来不肯长吁短叹的,他总是有苦往肚里吞。而同时,他又常常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运注定了的……”
于是他便像什么都忘记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举起稻秆向连枷上敲了下去。
华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说闲话,只是弯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秆,整齐地摆在田上,有时觉察出阿哥离开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秆太远了,便走过去帮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该歇歇了,”他说着没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经走到原处割稻去,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阿哥是劝不转来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愤怒和痛苦占据着,没有一刻安静。
菊香那丫头,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订婚了,而且是自愿的,大家传说,所以叫做文明订婚。乡长傅青山是媒人,这又是体面极了
哼!……
华生简直不愿意想到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太卑鄙可耻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脑子总是被这些事情紧缠着:一会儿菊香,一会儿阿珊,一会儿阿如老板,一会儿乡长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温觉元,阿品哥……
“有一天……”华生紧咬着牙齿说,把一切愤怒全迸发在镰刀上,一气就割倒了长长的一排稻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