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幼度给他斟满了酒。
孙光宪问道:“开封还盛行此道?”
罗幼度道:“今我大周明主在位,一改往日风貌。中原士林在禹均先生的努力下,开封上下既有古韵风采,亦有新貌气象。”
孙光宪沉默不言,心底却有些意动。
这百废待兴,缺的不就是自己这样能够独领风骚的好人物?
窦燕山?一个北方蛮子,还能跟我这巴蜀名士相比?
罗幼度说道:“某此行是为我陛下取南平而来,希望得孟文先生相助。”
孙光宪冷笑道:“小先生莫不以为某是背主之臣?来一通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便让某背离君上,遗臭万年?”
罗幼度并不接话,而是从怀中取出张折叠起来的纸张,递给孙光宪,然后夹起一块鱼生,蘸了蘸佐料,放入嘴里吃了起来。
孙光宪古怪地接过纸张,打开一看,上面写道:“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南平王领孙光宪降……”
他双手猛地一拍案桌,喝道:“你这是何意?”
他用力过大,他面前的酒碗都跳了起来,倒在了桌上,酒水撒在了身上,丝毫不察。
罗幼度慢悠悠地说道:“这是目前我能想象的,关于孟文先生在后世史书记载中,能够出现的字数。三个字?或许更多一点。十个字?不能再多了。”
孙光宪双拳紧握,胸口起伏不定。
文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在青史上多留几个字?
这三字,十字,胜过各种骂人的话语。
罗幼度悠然道:“我主接下来会将心思用于北地,与北汉、契丹争锋。南边之事,将长时间地搁置。契丹的实力,孟文先生应该知道一二,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今日孟文先生若不助我主,那下一次我主动武平的念头就在十几二十年以后了。”
“孟文先生现在五十有六,十几二十年就是六十六、七十六,这花甲、古稀之年,孟文先生难不成还想效仿姜太公?”
孙光宪一言不发,眼眸却是渐渐赤红,脑中一片混乱。
他在南平侍奉三主,主意出了不少,廉政亦有建树,可小小的南平哪里看得出成效,又有谁知道自己的良谋?
罗幼度轻轻地念道:“宁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
“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为饱暖家!”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为饱暖家!
这是刘禹锡《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兼简分司崔宾客》里的诗句,说的就是怀才不遇。
孙光宪在江陵为官,有事没事都会念两口这首诗。
至于宁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这是孙光宪一次醉酒后说的。
前后用意都很明显了。
总结就是八个字:怀才不遇,明珠暗投。
用罗幼度的话来形容,孙光宪这种人就是贱。
想要当那个,还想要一个牌坊。
觉得自己有能力,觉得自己明珠暗投,又狠不下心辞官,也拉不下脸投降,然后自己一个人怨声载道,感叹世事不公。
若不是现在非用他不可,罗幼度才懒得在这里伺候这种人。
罗幼度看着已经动摇的孙光宪道:“如果某所料不差,要不了多久,江陵将会大乱。届时先生身为南平王之腹心,劝你家大王弃城北逃,投我大周,以保周全。某可以保证,你家大王此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而先生忠心护主,也将名垂青史。先生只要到了开封,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大周臣子,无需背负任何污名。届时为明主效力,岂不胜于在这小小的江陵,吟诵怀才不遇的文章诗句?”
孙光宪瞬间怦然心动。
罗幼度激道:“莫不是孟文先生觉得自己才能不够,在南平这一亩三分之地,尚可担任节度副使、御史中丞这雄职,转入我大周,将会泯灭于我大周众多俊杰之后,最后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
孙光宪怒道:“先生莫要小觑人,孙某不过是时运不济,拜得庸主,才籍籍无名至今。若有幸与先生这样,一入仕便遇得明主,孙光宪三字早已响彻大江南北。何至于今日,年过半百,让先生于此嘲笑?”
他霍然起身道:“若江陵有变,某自会劝说我主远离动荡之地,以护我主周全。若江陵太平无事,今日孙某与先生不曾见过。”
罗幼度做了一个请得动作。
孙光宪气冲冲地离去了。
罗幼度笑着摇头,低声道:“贱不贱呐!”
孙光宪离开了乌篷船,站在轻舟前,却是心情愉悦,只觉得自己即将一飞冲天,封侯拜相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