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这个学派的话——的施法者认为,魔法不是许愿机器,它不是跨越一切路径的‘从a到b’。
假如把使用法术比作‘火枪射击’,那么联盟学派的法术不是直接给你一枚高速飞行的铅弹。联盟学派的法术是一杆有枪托、枪管、火药的火绳枪,魔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像火绳尖端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
而整个火枪的每一个结构都应该是可以被研究、理解并改良的,因为它遵循着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客观规律。至于探究规律的方法,唯有反复的实验和论证。
既然你们公教会有经院哲学,我也索性把联盟学派的思路称为——假如联盟施法者真的有一个学派而且真的有一种哲学的话。”
卡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像我这种注定要进入军队的施法者,都仅是被魔法作战局当成工具来培养和训练——我也是认识你之后才渐渐明白这点。”温特斯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我没学过任何思辨类的课程,也没人告诉过我联盟施法者体系究竟建立在什么样的逻辑、伦理上,反正我们只要会用法术就可以了……”
温特斯停顿片刻,瞄了一眼卡曼,补充道:“这点倒是和你有点像。”
卡曼微微一怔,眯起眼睛问:“你是说,你所谓的‘联盟学派’的魔法,不是‘愿望机’,而是一种类似打火石的‘关键推动力’,通过‘推一把’已经存在的系统实现魔法?”
“我目前是这样认为的。”温特斯严谨地回答:“具体是怎么样,还要通过实验证明。”
“好,我知道了,请继续吧。”卡曼表情中浮现一抹难以觉察的嘲笑,转眼消逝不见。
但是温特斯捕捉到了,他敏感地问卡曼:“你笑什么?”
“我没笑。”卡曼矢口否认。
“说谎要下地狱!”
“我想到一些高兴的事情,不行吗?”
“你笑是因为你认为你找到了能一举击溃我之前所言的致命漏洞,而且你有证据证明漏洞存在。”温特斯盯着卡曼,语速飞快地说出推测:“但是你不想告诉我,所以只能用偷笑的方式宣示胜利。”
卡曼转头看向湖面,不与温特斯有目光接触:“好了好了,你还是说蛮人巫术的事情吧。”
卡曼不肯松口,温特斯也没法强迫他吐露实情。
所以温特斯有些扫兴地问卡曼:“你知道赫德诸部实际上有两类兽灵语者吗?”
“哪两类?”
“天选者和非天选者。”温特斯简洁地陈述:“在赫德诸部,兽灵语者意指能和野兽沟通的人,与天选者身份不直接关联。我在青丘解决掉的那个就是天选者。贝尔不是天选者,但是他和小家伙——就是那头懒得要命的狮子——朝夕相处,也能做到与小家伙交流。所以在赫德人看来,贝尔也是兽灵语者。”
卡曼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回应。
“当然,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区分方式,赫德人自己是不会这样区分的。”温特斯抱起狼犬放到卡曼面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觉得它们为什么服从我?”
卡曼试探着问:“因为……你也和它们朝夕相处?”
“因为它们视我为头狼、首领、家庭成员。”温特斯直截了当地回答:“赫德萨满们认为,野兽也有灵性,它们像人类一样有家族、团体的概念。就像护卫犬会舍生忘死保护主人,不是因为它们害怕主人,而是出于一种类似对家庭成员的爱。所以那些非天选者的兽灵语者,绝大多数是把灵兽从小养到大,自然被灵兽视为家人——就像贝尔。”
卡曼不关心非天选者:“那天选者呢?”
“天选者?”温特斯摸了摸狼犬的脑瓜:“天选者的兽灵语者是另一条路径。你见过骑兵训练战马吗?”
“没有。”卡曼摇头。
“马是很胆小的牲口,它们害怕火焰、害怕巨响、害怕刺鼻的硝烟。碰到这几样东西,它本能就想跑。”温特斯耸了耸肩:“可是现在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火光、枪响和浓烟,所以骑兵的战马必须要克服本能。所以你觉得战马要怎么训练才能克服本能?”
“在它们旁边放枪,让它们逐渐适应?”
“是,但不仅如此。”温特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打开口袋给卡曼看。
口袋里面装的是肉干。
“在战马身旁放枪、开炮的同时,要给战马喂食糖块。”温特斯拿出几块肉干,喂给身旁的狼犬,向卡曼解释道:“如此一来,就渐渐能把‘吃糖’和‘火枪’联系起来。时间久了,战马不但不会害怕火光枪声,甚至还会因火光枪声感到兴奋。”
说罢,温特斯向狼犬连下数条口令,长相凶恶的狼犬乖巧地遵循指令坐立、趴下、打滚。
一套动作完成后,温特斯把手摊开,狼犬迫不及待地舔走了肉干。
“你是想说……”卡曼怀疑地问:“赫德萨满也是用这种方式驱使野兽?”
“我是想告诉你,赫德萨满也有相似的经验和方法。底层原理就像神庙的支柱,虽然赫德人在支柱外面装饰了一层又一层名为‘仪式’、‘传统’和‘规则’的帷幔,但是支撑神庙的终究还是石柱。赫德萨满驱使野兽的底层原理,与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方式本质上并无差异。”
“就这么简单?”卡曼感觉不可思议:“喂糖块?喂肉干?”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温特斯厉声大喝:“既然底层原理已经弄清,赫德萨满还用得着喂肉干?喂糖块?喂肉干、喂糖块用得着天选者?他们有更直接的方式!”
话音未落,温特斯已经取出那枚形制奇特的骨笛。
他拍了拍两条狼犬的脑门,深深吸气,随即吹响骨笛。
骨哨的音域、音色都与寻常的哨子不同,算不得响亮,但是穿透力更强,卡曼还隐约听到一点类似耳鸣的声音。
更令卡曼震惊的是狼犬的反应。
随着骨笛吹响,两条狼犬变得极度亢奋、愉悦、满足,它们战栗着匍匐在地,一条狼犬身下甚至有淡黄色的温热液体淌出。
“懂了吗?”温特斯把骨笛抛给卡曼:“帕拉图人可不会每次都给战马喂糖,哪里喂得起?所以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响片。每喂一次糖,就按动一次响片。天长日久,帕拉图人就算不给战马喂糖,只是按动响片,马儿也会流口水。”
卡曼呆立,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我听到贝尔描述兽灵语者的仪式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帕拉图骑兵训练战马的窍门。拿来骨笛一试,果然,这个骨笛就是那萨满刺客的‘响片’。”
温特斯无可奈何地感慨:
“要我说,那刺客才是真正做到‘穿过表象、触摸本质’的怪物。使用物件一样使用灵兽、让灵兽去执行自杀式的袭击,在萨满们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渎神之举。那刺客践踏了兽灵语者的一切伦理道德,但他却也是最高效利用的兽灵语者……真是讽刺。”
“你等等。”卡曼握住骨笛,突然拉住温特斯,急切地问:“你还没说蛮人萨满是怎么做到‘让野兽感到愉悦亢奋’?”
温特斯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卡曼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没错,我不知道。”温特斯稍加停顿,看着卡曼,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知道。”
“又怎么是我知道?”卡曼简直莫名其妙。
“你当然知道。”温特斯直视卡曼双眼:“因为在公教会内部,也有能够实现类似效果的神术,只不过施术对象是人——我,就是证据!”
“你是想说。”卡曼感觉受到莫大的羞辱,他怒极反笑:“我主赐予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和蛮人萨满用来刺激野兽的巫术是一样东西?!请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别激动,我没说是一样东西。”温特斯紧急安抚卡曼:“就像你说的,结果虽然一致,但是路径可能不同嘛。而且你们那个什么显然不如赫德萨满的土法子效果猛,赫德萨满的法术也不一定能用在人身上……而且据我观察,你最喜欢在布道时偷偷使用祝福术,信众们虽然离开教堂时都高高兴兴的,但是你这样做真的很不道德……”
“放屁!”卡曼第一次爆了粗口,抓着温特斯肩膀大吼:“我什么时候在布道时用过光辉祝福术?你凭什么污我清白?我每次布道要提前准备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情绪激动的卡曼险些和温特斯当场扭打在一起,幸好早上湖边没有其他人,否则传出去又是一桩奇闻。
待到卡曼稍微稳定,温特斯斟酌词句,谨慎地提议道:“如果你觉得我在羞辱公教会,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证明唯一至公至圣教会的神术和赫德萨满的……巫术并不是一种东西。”
“你想怎么证明?”卡曼冷笑。
“想要证明,只能通过对照实验。”温特斯的语气尽可能平和:“比如,我们再找两条狗来……”
卡曼一言不发,起身就要走。
温特斯急忙拉住卡曼:“你等等,听我说完。”
“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卡曼态度坚决:“!蒙塔涅先生,不要妄图窥探造物的奥秘,那不是你可以触碰的领域!”
“。”温特斯急中生智背诵了一段原文,他诚恳地对卡曼说:
“如果真的存在造物主,那么万物运转的一切规律就都是伟力之体现。而探索规律、了解规律,不是把你推离造物主,而是你接近造物主的途径。如果你真的有你表现出的那么虔诚,你就不该如此抗拒!?那才是放屁!揭开主的面纱,才是你拥抱主的唯一方式!”
卡曼如遭雷击,他久久僵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特斯目送卡曼离开,摇了摇头,掏出零食袋,把所有的肉干都喂给两只大狗狗。
“至少还是打进去一根楔子,你们说对吧?”温特斯揉搓着狼犬的下颌,笑着说:“不枉我看了那么多破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