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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匕现

    西风裹挟着炽热毒烟席卷大地,恐怖的爆燃声接二连三轰响。

    熊熊炎火从河岸向着内陆蔓延,烈焰咆哮着烧尽枯叶、灌木和松柏,最后汇聚成漂浮在树冠上的火焰之海。

    无论特尔敦人有何盘算,被围困的他们并未第一时间选择突围。

    温特斯同样没有贸然发起总攻,战场由是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一把火,一把来自水面的大火——萨木金的船队借夜色掩护登陆,纵火马入林,一举点燃了数处沿岸林地。

    执行坚壁清野的过程焚毁了沿岸大部分树木,唯独留下两河交汇处这块林地,就是为了等待总攻时见奇效。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分散的火场迅速连成一条线,十里河岸被火光映得血红。

    泰赤的营地乱作一团,火还没烧到这里,但是狂风已经送来灼人的热浪。

    被吓得发狂的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逃亡,甚至不管不顾冲进人群。

    靠近林地的一个奴隶只听背后有蹄声传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一头成年牡鹿一头撞倒。

    牡鹿折断脖子,当场毙命;没有披甲的奴隶也被十二根分叉的鹿角贯穿,随着血液汩汩流出很快便没了呼吸。

    但是这个关头,没人顾得上一头牡鹿和一个奴隶的生死。

    营地里的特尔敦人都在咒骂大喊、奔走乱跑,试图抢救自己的家当和性命。

    “备鞍!快备鞍!”

    “把东西都带上!”

    “滚开!”

    “等不得了!赶马!赶马!”

    人惊慌失措,马更是躁动不安。马的感官远比人敏锐,它们早早就嗅到风中的异样气息。

    一匹战马毫无征兆地甩掉骑手,尥蹶子乱踢乱蹬,四周的特尔敦人连滚带爬躲闪。

    “套住它!套住它!”

    “呀!这畜生!”

    “躲开!”混乱之中又有特尔敦人大吼:“马惊了!”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横冲直撞而来,有避让不及的奴隶被结结实实被撞上,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惊马也受到很大的反冲力,它嘶吼着高高扬起前蹄。

    就在这个当口,两根套索一前一后套上惊马将其勒停。

    一个头发花白、膀大腰圆的壮汉猛扑上去,双手环住惊马脖颈,夹在腋下。

    壮汉全身发力,一边将惊马头颅压低,一边从侧面猛推惊马。

    关节结构导致马有竖力、没横劲,所以人与兽的角力只持续不到数息。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暴喝,惊马硬生生被特尔敦壮汉“摔”倒。

    受惊的战马悲鸣倒地,不住的乱踢乱蹬。

    壮汉死死压住惊马的脖颈,既不让马起身,也不给马咬人的机会。

    其余特尔敦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捆住惊马的四条腿,控制住了这发疯的畜牲。

    众人瞧清使出驭马绝艺的壮汉是谁时,不禁放声欢呼。非是旁人,正是泰赤。

    泰赤双手撑地,艰难支起笨重的身躯,仿佛在无声地说:“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不必这厉害的多。”

    泰赤的亲卫——也是刚刚抛出绳索套中惊马的人——跑过来搀扶,粗声粗气地说:“那颜神力,不减当年。”

    泰赤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不长毛的话以后说,派去找其他头领的人回来没有?”

    亲卫摇头。

    “额父!诸科塔——不肯汇合!”泰赤的儿子呐喊着飞奔过来:“快走罢!额父!”

    虽然特尔敦人的营地地势较高,但是由于森林的遮挡,他们难以直接观测火情。

    可夜空都已经被烧红了,呛人的烟雾也越来越浓,显然说话间大火正在飞速靠近。

    而泰赤的部众还在奔走收卷,或是抢救财货,或是收拢战马。

    “汇合来不及了。”泰赤发了狠,咬着牙下令:“只带弓矢兵甲和吃喝!旁的都舍了!速速随我去避火。”

    特尔敦人以家族为单位分散扎营,一时间泰赤能掌控的也只有他的直属部众。

    泰赤的儿子先是一愣,然后大吼着冲进营地,抽打收卷财货的部众:“都舍了!”

    ……

    第三道防线背后的一座山岗,温特斯以及指挥部的其他人正在观火。

    火势比他预想要好,看来萨木金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

    火海像是漂浮在树冠上的半透明红雾,焰头杂糅烟尘窜向空中,仿佛轻纱随风招展。

    轰雷般的爆燃声接二连三传来,夹杂着几缕被活活烧死者的惨叫。

    地狱般的景象令指挥部里平民出身的文员面露不忍之色,有的人偏头不去看,有的人捂住耳朵不想听。

    温特斯经历过几次火攻,他很清楚被烧死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毒烟——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的指挥部刚刚经历一轮扩编,补充进来一批原本隶属巴德的行政人员。

    这些能读写、懂算数的文员将温特斯从一部分机械式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至少他不再需要亲笔写每一道命令、每一份备忘录,只需口述即可。

    也使得温特斯能把精力集中到更关键的事情上。

    巴德望着熊熊燃烧的森林,面露忧色,喃喃自语:“我们把特尔敦人逼上绝路,他们要拼命了。”

    温特斯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按照原定作战计划,大火将是总攻的信号,至少应该等到第三道防线乃至第四道防线完全竣工再动手。

    到那时即便特尔敦人想要鱼死网破,铁峰郡的部队也可以依托工事、堡垒层层阻滞敌人,直至后者耗尽锐气。

    如果有条件,更应该与特尔敦人尽可能拖时间,等到后者人困马乏。

    而现在笼子还没扎紧,猛兽却被惊动,等待铁峰郡人的必将是一场血战,甚至可能是功亏一篑。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温特斯紧紧攥着拳头,一枚持盾女神刻像握在他的手心:“特尔敦人的反扑不会有之前预计的强度——我反倒希望我错了。”

    “不要考虑错还是没错。”巴德对温特斯说:“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这是一个需要冒的风险。”

    温特斯的战马垂下头,喷着响鼻,不停地用前蹄刨地。或许是因为马儿嗅到刺鼻的烟尘,也或许是因为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情绪。

    留巴德坐镇指挥部,温特斯带领夏尔和海因里希离开山岗,沿着战线策马奔行。

    在原定作战计划中,第三道防线不仅仅是“墙”这样简单。

    墙和壕沟是一切防御工事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可以增筑棱堡、箭塔、胸墙。每过一天时间准备,这道防线酒会更坚固一分,温特斯的把握也就更多一分。

    “准备好了吗?”温特斯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因为把守各处山谷、狭道、隘口的战士、民兵甚至妇人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眼看着不可一世的赫德蛮人一步步被围困在这尺寸之地,铁峰郡人对于温特斯逐渐生出一种狂热的崇敬。

    又因为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温特斯的样貌,所以狂热崇拜的对象转移到了他的赤旗上。

    温特斯沿着战线骑行,男男女女见到赤旗穿过夜幕无不激动欢呼,仿佛见到这面旗帜就意味着胜利。

    这种情绪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害的——温特斯冷静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不仅不能压制这种狂热情绪,相反,他必须竭力维持它。

    战阵厮杀拼得不仅是兵甲和体力,还有勇气和意志。

    如果一支军队坚信己方必胜,就意味着他们能够承受更大的伤亡、忍耐更多的痛苦、坚持到更久的时间,就意味着他们真的能够取胜。

    温特斯从未学过如何成为一名将帅,老元帅面对千军万马的山呼时是否会生出同他一样的迷茫?他不知道。

    闪耀在史书里的名将面对同样的狂热情绪,究竟是坦然接受,乃至顺理成章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

    还是会对此感到不安,时刻警醒自己“凡人皆有一死”?

    从小到大,温特斯的榜样都是他的养父。他望着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的背影,在缺乏指引的情况下摸索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当他真正将将触碰到养父的背影时,他才发现他对于养父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安托尼奥从来没有迷茫过吗?还是他只是不表露出来呢?温特斯不知道,他从未和养父谈起过这些事情。

    他渴望得到安托尼奥的指导,但是两人相隔千里,所以他只能模仿着安托尼奥的样子:

    收敛情绪,沉默地接受欢呼和致敬,沉默地回礼,什么都不流露出来。

    ……

    火一直到天亮还未燃尽,特尔敦人在拂晓发起了攻击。

    一时间全线告急,求援的传令兵像冰雹一样纷至沓来,仿佛每一个连队、每一处防线都在被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全力攻打。

    这显然是赫德诸部的看家本领:先佯攻或是干脆分兵,牵扯防守者的兵力;一俟防守者露出软肋,分散的赫德骑兵就将凭借机动性再次聚拢,全力凿击一点。

    这次不再有特尔敦人出工不出力,他们已经被逼上绝路;

    铁峰郡人同样清楚胜败只在此时,小石镇和牛蹄谷的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甚至妇女和小孩也在战场上搬运土石、搜集箭矢乃至亲自操持武器。

    须发里还挂着烟灰的特尔敦人抬出简陋的攻城梯、攻城锤以及大盾——没有贸然突围并不代表他们闲着。

    只是匆匆打造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又被大火焚毁过半。

    所以大部分特尔敦人还是使用旧战法:甲士提盾步战,弓手下马掩护,其余人等掘土填壕、拆毁墙壁,小股骑兵从艰险处偷渡迂回。

    第一连和第十二连驻守的大路首当其冲,至少被四个特尔敦百夫队轮番冲击。

    赫德人或许野蛮,但绝非是仅有本能的走兽。

    此前攻打第二道防线受挫的特尔敦人,这次针对拦马墙的弱点——墙体低矮专门打造了攻城梯。

    十几个特尔敦甲士摆出盾牌阵,合力搬运能够抵挡箭矢的大盾,缓缓逼近壕沟。

    弓矢无法射穿木盾,甚至铅弹也会卡在木头里,缺乏棱堡结构的拦马墙又难以施展侧射,守墙的战士只得眼睁睁看着盾牌阵逼近壕沟。

    待推进至壕沟五步以内,盾牌阵的侧面展开,两队特尔敦甲士抬着攻城梯呐喊着冲向拦马墙。

    其他特尔敦人则以大盾为掩体,向着守军开弓放箭。

    拦马墙高度只有两米,攻城梯轻而易举架在墙头,甚至连壕沟也一并跨越过去。

    防守拦马墙的战士手持利斧、推杆,竭力将攻城梯砍断、推倒。

    盾牌阵展开的瞬间,手臂负伤顶着高烧坐镇指挥的塔马斯大吼下令:“掷!”

    等待多时的掷弹手们先点燃药捻,再把药捻另一端塞进榴弹内,朝着特尔敦人的盾牌狠狠砸出。

    以往温特斯使用榴弹都是“先插药捻、再点火”,受过大量训练的精锐这样使用或许不会出问题。

    然而当把榴弹配发给民兵之后,[先插药捻再点火]的战术动作却引发了一连串事故。

    有民兵甚至在慌乱中将没点着的榴弹直接投掷了出去,被特尔敦人捡走反过来丢到铁峰郡人头顶。

    付出过血的教训后,掷弹手的投掷流程彻底更改为“先点火,再插药捻”。

    嘶嘶作响的榴弹飞向盾牌阵。

    一枚榴弹砸在盾板上,咕噜咕噜滚落进壕沟里;

    一枚幸运儿榴弹从盾牌间隙飞进人群之中;

    更多榴弹没有直接飞往盾牌,而是投向盾牌阵刚刚展开、缺乏保护的侧翼。

    特尔敦人也没有丝毫迟疑,或是用脚踩、或是用刀砍,三下五除二将药捻熄灭。

    两腿人火器厉害——特尔敦人对于此事已经有清楚的认知。

    尤其是刚刚投掷过来的“黑雷”,爆炸时如同轰雷,“人马俱碎”,他们之前攻打第二道防线时不知吃了多少亏。

    铁峰郡人用鲜血交学费时,特尔敦人同样以生命为代价在学习,双方都被战争逼迫着,在杀戮彼此的技艺上突飞猛进地成长。

    塔马斯看得清清楚楚,有几个特尔敦人甚至背着水囊,见到榴弹飞来立刻一袋水泼上去,榴弹登时哑火。

    塔马斯气得猛砸大腿,咆哮着下令:“把药捻砍断一半!听我口令再掷!”

    就在此时,盾牌阵突发异动,特尔敦人接二连三逃命般跃出盾牌阵。

    那枚飞入盾牌阵的幸运儿榴弹原本也逃不脱熄火的命运,一个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手疾眼快,抽出小刀砍向火药黏。

    然而盾牌阵里面太过拥挤,小刀的刀穗意外被其他人的腰带刮住。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猛地拽下小刀,可是火药黏转眼间已经快要燃尽,来不及了。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惊恐地向后躲闪,口中大喊:“[赫德语]黑雷!黑雷!”

    其他特尔敦甲士一听到这个词,纷纷发出垂死野兽般的惨叫,缩着脖子、舍掉大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