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不管是运输、交通、海运、气候等等,刘钰在江苏省搞得改革,是可以天下通用的?还是仅限于一省之地的?
最简单来说,大量的盐商资本,五省盐之利,这些东西,别的省是否有?
百十万人的大迁徙,居然没有造成大规模流民起义,别的省是否也可以?
佃户退佃逃亡城市、逃亡海外,换个别的地方,是否容得下?
在被刘钰嘲讽之后,程廷祚和孟松麓说的一些话,其潜台词是“王朝没有永恒,如果兴国公的改革不能挽救天下,那么将来再有推翻桀纣之辈揭竿而起的时候,当他们喊出均田口号的时候,我们的尝试可以让他们不再是空喊口号,而是有一套切实可行的、天下通用而非一省一州可用的制度。”
如果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程廷祚认为,自己的尝试,就是可以立言千古的。
非一时成败可以评价的。
至于复古,对他们学派来说,只是幌子。
井者,均之托古也。
是以,固然因为有泰州学派的残余势力加入,但在一些方向上,看似走的是何心隐聚合堂的路子,但一些内核并不是。
甚至伴随海外的扩展,当初孟松麓和孟铁柱争辩时候被嘲讽的那句“复宗法制、嫡子承地纳开拓税,次子庶子出海拓地”的想法,也算是他们试图尝试的思路之一。
这种情况下,可想而知,是绝对不会认为钱、货币,是“邪物”的。也压根没有真的准备去搞被刘钰嘲讽了好几次的“夫田百亩”的天下通用之法。
至于刘钰在江苏的改革,他们学派的评价……用程廷祚的话讲,叫兴国公知道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啥,可他也压根没解决呀。
【他那哪是解决问题啊,他是把佃户解决了】。这是颜李学派嘲讽刘钰的。
也算是和刘钰对他们学派的评价相得益彰了【你们明知道主要矛盾是甲,却假装矛盾是乙,然后想尽办法解决矛盾乙】。
两边虽然互相呲牙嘲讽,但整体上关系却又没那么僵,呈现出一种非常矛盾的关系。
既互相认可一部分、又互相嘲讽。
这种矛盾的心态,体现在孟松麓身上,便很明显。
一方面,在介绍这边改革成果的时候,言语里不乏嘲讽,说刘钰的改革是“最穷的都被赶走了,剩下的自然富庶了”。
另一方面,当权哲身指责刘钰搞轻重霸道的时候,孟松麓又站出来辩护,顺带着嘲讽一下权哲身说你们搞的才是真正的轻重术。
甚至隐隐有说刘钰这是传承了孔夫子“先富后教”的想法,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真正的儒生,只是刘钰不知道而已。
毕竟,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至于先富后教,到底是个纯粹的先后前置关系,还是不纯粹的递进并行关系,这就看怎么理解了。
这种情况下,权哲身自曝自己的身世、师承等,孟松麓嘴上说的客气,心里琢磨的却是……
理论构建,或者说通用的、文化圈普遍适用的土地政策的尝试,你们就不要来了。不然又是一场重复且独立写一本《三字经》的事儿。
还是引领去看看实际点的东西,学学实学、技术吧。
等我们这边自己搞出来了理论构建和制度,你们跟着学就行了。
这倒不是嘲讽或者瞧不起,而是纯粹地相信先生的评价,认为朝鲜国最终还是要走到大顺这一步,而且某种土地制度一定是文化圈通用的。
既然大家都是儒生,你们也就不用自己再搞一套重复尝试了,还是追一追,先把农学水利等,追到这边的水平再说吧。
再一个,也确实有点文化圈母国的上国心态:道的事,轮不到你们,我们来解决道的问题;器,才是你们首先要学的东西。
既然是同在文化圈内,如果这边都解决不了儒学改革和土地制度完美构想的问题,你们那边也解决不了显然,现在藩属想跳出文化圈另寻他法,已经很不现实了,因为另一股势力被挡在了马六甲外。
在这种虽然奇怪、但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态下,孟松麓领着权哲身在交通便利、纺织业发展极快、临近城市种菜也能赚钱、用豆饼喂猪堆粪、受到冲击最严重且佃户基本都被逼着退佃打工的老运盐河周边的乡村转了转。
在这等故意选择的富庶区一转,直接把权哲身的心态彻底转崩了。
“上国富庶,竟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