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九被吼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的应了一声。
“去西区看了看病人症状发展,没料到会花这么久。下次不会了。”
洛萨见他如此乖巧,没多说什么,目光随意地下滑到四九胸口,瞥见一片被水洇湿的透明布料。
少年正是抽条时候,匀称的肌肉上平缓地起伏,似乎还能感受到升腾起来的热气。
洛萨突然觉得觉得耳垂有些发烧,连忙错身走了进去,再没问些什么,忽略掉了四九一瞬间的紧绷。
四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胸口,颇为玩味地笑了。
他漫步到井水旁,展开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蹲下来,专心致志地蘸着水擦着了匕首上干涸的血痕,淡绿色的眼睛里盛着血光,和前所未有的温柔。
“哈,让你担心了吗。再也不会……那么晚了。”
“我一定会越做越好的……小医生……”
——
今天不是洛萨当班,他难得地窝在家里睡了个饱。
于这空当,四九似乎又自个出去了一趟。
洛萨蒙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听得铁门嘎吱一响,有些无语。
“这家伙大白天的又跑哪里去,好像也没什么活要干啊?”
去他妈的吧。
洛萨没去细想他的种种异常,又沉沉的睡了。
而被腹诽的某人,正与平日一身黑衣面具打扮,快步行于街上。
过了几个路口,他转入一条小巷,在最顶头一栋阴暗湿冷的废弃木屋前停下了脚步。
若是站在下风口闻闻,还能嗅见些许令人作呕的腥臭。
但四九像是浑不在意似的,拿钥匙开了锁,抬腿迈了进去。
屋子里没人,也有人。死人。
那是一具看上去还新鲜的尸体,僵硬地平躺在台子上,尚未腐烂,只不过皮肉完好的地方,可以瞧见肿胀的黑斑。
看上去是一具黑死病人的尸体,只不过被开膛破腹,死不瞑目,血淋淋的不大养眼。
不过,这对做过屠夫下手的四九而言都不算些什么。
屋子是原来四九偶然发现的一间弃屋,布局简单,一座齐腰的搁死人的砖台,一张书桌,两只凳子。
桌上有一摞书,一瓶墨水,一只羽毛笔和一沓羊皮纸。
四九反手关上门,拿了笔,抽出一本书,再扯了一把凳子,端端正正地坐到了砖台前,面不改色地翻起了书。
这是从爷爷书房里整理出来的一本来自东方的书,国度名字很难念,内容也是看不懂的文字,不过好在还有图画。
那日洛萨将它挑出来后就没再注意,他随手拿过去翻了翻,却看见了一页插图。
插图画了个人,那人五字形展开躯体,躯干四肢上描着有一定规律蜿蜒的黑线,线上有黑点,作书者还在每个黑点旁标了数字,详细注解。
四九虽然看不懂,但好歹知道这一定和人体有关,那些黑点说不定是人体的什么“机关”。
前几日听到洛萨的小声嘀咕后,四九一直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一向不屑于相信教会的那一套胡诌,人死了不就是一块肉吗,哪来什么上帝拯救我的灵魂。
要是会拯救,那我做了这么多坏事怎么还是健康安稳甚至小医生都陪在我身边呢?
面具不太透气,他不禁抬手用手腕摁了摁胸口。
在药理店过了那么几年,他虽不喜医学,却也对那一套守旧的医疗方法充满了鄙夷。
像那些口吐鲜血的恶疾,四九对“身体里潜伏着魔鬼”的说法稍有赞同,不过是想把那人剖开看看魔鬼长相的赞同。
如今黑死病泛滥,他对那一句挨千刀的违逆言辞颇为赞同。
既然自家小医生不敢动手,那不如就把这下地狱的差事交给他来干。
他细心地看了会儿书,站起来用匕首比划了一下尸体的大致位置,顺着胸腔中央那块硬骨头把肋骨掀了起来。
这位黑死病患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患病时老是咳嗽。
四九看那书上,口鼻向下有管子连着体内两块不知是什么的块状物,应该和呼吸相关。
随着动作,他眼神一凝。
那两块器官上,出现了和其他部位不相符的病态暗红色,隐隐发黑,着实不太正常。
这就是咳血的原因吗?
四九脱了右手手套,执笔在羊皮卷上记载。
昨夜光是布置这间屋子和搬运尸体就花费了太多的气力,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就发现天要亮了。
令人意外的收获啊……
他暗自感叹着,没有留意到背对着的木门的缝隙突然被阴影所挡。
那黑影上下挪移了几寸,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像是一个人,左右窥探到不得了的秘密后仓狂逃走。
真是,世事难料呢。
——
青石方台上,一字排开些枯萎的药草,旁侧一只小巧的研钵里还残留着淡黑色的药液。
窗外黑云密布,寒风刺骨,远处隐隐雷声翻滚,时不时漏出些白光。
明明才下午两三点钟光景,照见的却如深夜凛冬。
一个半月转瞬即逝。
二月中旬,弗洛伊德基尚一派风平浪静。
黑死病虽可怖,但除去城市边缘的几十户人家被感染了个猝不及防,准备出逃的几户人家被拦下后,城市中心安然无恙。
拯救这座城市的大恩人,当属那位年纪轻轻的金发医师,洛萨。
他在数星期前发声,说既然黑死病传染方式不明,便不妨暂且呆在家中,保持家里清洁卫生,将染病者隔离,再慢慢寻找出路。
市民们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没料到竟是个法子。
一开始大家还不屑于清理街道,待常年露宿街头的几个流浪汉相继染病后,也渐渐重视起来。
不过人人赞赏的青年才俊此刻却没心情想这些。
相反的,洛萨正皱着眉头奋笔疾书。他深知隔离不过图几日安稳,唯有研究出救命的药方才是治本之策。
创新本就极其不易,更何况自己对东方药草向来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会有用上的一天,依稀靠着玻璃药瓶上的模糊标注试着搭配自然颇为费神。
前些日子早出晚归的四九这会儿正呆在洛萨房里,低头翻着几页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洛萨。”
“嗯?”
被点到的某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还沉浸在思考中。
室内烛火不甚明朗,阴影与黑暗重叠,愈发看不清四九神色。
他摩擦着纸页,声音半埋没在雨里,低沉暗哑。
“这几日病人集中了,也方便观察。我看他们虽都撑不了多少日,但发病状况却不大相同。有的人是一开始就发高烧到神志不清,有的人是边烧边剧烈咳嗽,有的人身体只出现黑斑就不治而亡,有的发热病人过几日便生龙活虎。患者中,除去住的离港口近的几个人,剩下的都是些平日不讲究的酒鬼乞丐,再就是些幼童妇人。四九看来,这当中区别联系,万不可轻巧忽略。”
洛萨静静地听着,越听越是神色凝重。没错,他也察觉到了这其中细微的不同寻常,只不过没有分的如此细致入微。想到这里,他不禁舒展开眉眼,带上了一丝笑意。
“的确如此,没料到我这个做大夫差你这么远,真该好好反省下了。”
四九一反常态,低着头没有接住这句打趣。
好在洛萨此刻欣喜,满脑子都是四九的言简意赅,倒没想这么多。
他两指轻拈,夹起一小瓶虫草,扔给四九。
“你这么一细分我就好办许多。爷爷那里诸多药草,没写怎么治疗黑死病,却对治疗咳嗽发烧写的明明白白。虽然这只是些表象,但疾病相通,一定存在着些许联系。”
椅子上那人像个孩子似的大呼小叫歌颂自己的伟绩,四九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兴致附和。
看不见的阴暗处,他翠瞳紧缩,脸色苍白的不像个活人,说话时候手都是抖的,几乎词不成句,到底是没叫洛萨瞧见。
他摩擦纸面的力度又复加大,险些将薄薄一层纸磨穿。
纸上寥寥几笔,歪七竖八,还有拼写错误,像是天真孩童手笔,内容却让人胆寒。
一道闪电劈过,惊雷接踵而至,一瞬间照亮了笔画。
很短,也很长。
“后巷里那些事我都看见了。我想见见你。”
……
雨声阵阵,库图里家大门上的铜环被重重敲响。
守门人骂骂咧咧顶着雨去看察,开门,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似乎是一个小乞丐,衣服破破烂烂,就双眼还有些零碎的人气。
“滚滚滚,这里不是乞丐窝!”
“不是的,叔叔!……我,我想和库图里先生说两句话。我是……洛萨哥哥救过的人……”
大雨瓢泼,群鸦环伺。
青天白日之下,哪怕寂冷如夜,也终是藏不下半点见不得世俗的私心。
不觉可怖,只是到头来,有些可惜。
可惜了……
这份仍纯洁热烈的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