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平郡王在围场之中被猛虎所伤,这个事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
从围场出来当夜皇帝的持令加急圣旨就传入禁中:令,太医院院首即刻携带医药前往上林苑;令,禁中撤销监国事宜,晁晏携带文德殿内蜡印封存的奏本前往行宫;令,殷池风即刻清点建畿营士兵封锁上林苑与晋阳城。
连发三道加盖大宝印鉴的圣旨,由六位建畿营将士护送黄褂典事內监宣读,禁中一时风起云涌。
行宫内殿镂雕万寿如意楼阁式宫灯随微风摇曳,忽明忽暗,鎏金的炭盆不时传来木炭燃烧爆裂的声音。
皇帝躺在宽大的龙座之上,一手举起背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屈起的那只膝盖,殿内一片寂静,善于察言观色的忠靖公公微微隐于垂帘后边,安静随侍在一旁。
皇帝忽然从龙座上起来,四处寻找忠靖,见他站的位置巧妙,不由得笑骂一句:“你这老东西,躲那做什么。”
忠靖躬身上前笑道:“奴是怕惊扰陛下深思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怕朕迁怒到你了。”皇帝睨了他一眼哂笑一声,“说起这事,确实让朕恼怒,朕亲临上林苑狩猎,建畿营竟然还能让三只猛虎窜入围场而不自知。”
忠靖安静的听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次伤的是嫡出皇子,虽说皇帝因先皇后早逝迁怒于他又常常对他多加压制冷眼相待,但是那毕竟是孝贤纯仪皇后唯一的儿子。皇帝无论多么怨恨与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况且此次是皇帝身子没好利索才没有进围场,倘若圣驾入了围场,那么此次就不是意外了,而是行刺谋逆的阴谋。
这如若不是有人蓄意谋逆只是想借机铲除异己,那么那些人的目标,就是圣驾,那是企图谋反的大罪。
忠靖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话,这事怎么说都是谋逆。
皇帝见忠靖不答话,又开口道:“你这老东西,又揣测朕的心思。”
忠靖公公躬身垂首,举起一手微微遮住嘴角轻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含蓄。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开口问道:“祉禄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随行的御医去看过了,说是肩膀被虎爪抓得重了些,胸口被撞得有些许严重,其余倒是皮外伤。”
“嗯。”皇帝微微阖眸,忠靖瞧不见他的眼色,只见他面上平静无意,便也不在出声。
从下午穰平郡王被抬了回来,皇帝就一直没去他的殿阁中看过情况,可御殿门外慌乱走动脚步声和女眷低声垂泣的声音,搅得圣心烦乱。皇帝接到这消息后马上召见了沐方朔,令他代天子处理群臣事宜。
不论这次的意外是否是属国有意挑乱,这次竞猎活动真真切切就是他们所提议,事态发展成这样,难免有伤害天家之嫌。
发生此事,即使这只是建畿营疏忽导致的意外,这份责任,番邦属国也得承担半数以上。
天家华贵尊荣,岂容他人侵犯。
“陛下,沐殿外候驾!”
门外的司殿太监高声报了一句,皇帝睁开双目,忠靖上前扶他坐好身子,又微微整好仪容,传话道:“传,太傅进殿!”
沐方朔昂首阔步走到殿中央,朝着皇帝工工整整的行完礼后。
“太傅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高鲜和边戎使臣各自上表问安,絮絮一些我朝诸位皇子与大族新贵在围场中英武非凡,天家威仪心中叹服,此次竞猎天朝大盛,他们甘拜下风。”沐方朔恭敬的回完话,从衣襟中摸出几封奏本,递于头顶之上。
皇帝眯着眼眸,看着金线衮边的宽袖一拂,忠靖心领神会从基台之上躬身走下来,双手接过奏本又垂首躬身走回皇帝身侧,将奏本放到龙案之上。
皇帝又怎会不知这些番邦属国的用意,他拿起这些奏本随意翻看两行,又掷回案上,哂笑道:“太傅不必理会,先按压两日。”
“诺。”
代天子行事,一言一行皆为天家所表,沐方朔为人慎重,自收到奏本后闭口不言,再三斟酌现下情况特殊恐忧边境安稳,还是连夜觐见。
午后皇帝大怒让殷池风率领建幾营封锁上林苑和晋阳城,直接发旨罢免公冶子的官职,而公冶子去冠素衣于御殿前跪席请罪至今,都没有得到皇帝的一句话。
围场之中不少公卿大臣和世家大族都不由得心中惊恐,他们不时遣来仆人侍从探听御殿情况,可每回所得的消息都是圣驾未出御殿半步,公冶子仍旧素衣跪着。
“陛下,公冶子彼次也是为了保护长公主,并非……”沐方朔原本想为公冶子求个情,可话到一半,却又不知如何继续了。
公冶子虽说奉旨保护长公主安慰,无暇顾及围场中其他皇子安危,但是这京中安危,圣驾安危,本就是建幾营职责所在,公冶子如今掌管建幾营,确实有失责之罪。
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沐方朔真心说不出开脱的话。
沐方朔跪俯于地,诚心开口:“陛下,长公主于公冶子的婚事虽说未有明旨颁发,但宗室之中早已知晓,长公主霁月光风刚烈忠贞,但一生红鸾坎坷,为君为父岂有不忧心之理,还请陛下看在长公主面上,饶恕公冶子一次吧!”
同为人父,沐方朔最为清楚皇帝的软肋。
平地一声雷,屋外骤雨突降。
皇帝叹息一声。
东景刑法严苛,对朝中公卿大臣更是管辖细微,其中失责更是大事,如果有心人在此做文章,公冶子少不得得降职处刑。
皇帝又怎会不知公冶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栽了跟头,会对安华造成多大的影响。
安华生来娇贵,自幼便受尽无上恩宠,皇帝为她挑选夫婿始终小心,唯恐她受到些许委屈。可天不遂人愿,越是在乎紧张,越是坎坷不顺。
“太傅放心,公冶一族还不能倒,朕心中知晓。”皇帝睁开眼眸,眸中一片清明,微微蹙起的眉头彰显出他心中的不悦。
他只是恼怒,公冶子竟会如此大意。
沐方朔见皇帝已经知晓自己的用意,也不再多加言语,道了声告退就往祉禄的殿阁走去。
方才他往御殿方向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那夜为番邦属国接风洗尘宴上的那一抹俏丽婀娜的身影。他那女儿虽说素来沉稳,可如今贤婿伤重昏迷,他真怕她端不住心,被人利用有增添什么事出来。
上林苑行宫的某处殿阁之中,琉惜坐在离祉禄床榻远远地的小榻上,夜已深,烛火斑驳摇曳,她低垂着小脸,他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屋外瓢泼着夜雨,屋外一宫婢匆匆进内寻到安华,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神色犹豫,最终还是走到琉惜身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御殿跟前有些事宜,我去去就回来。祉禄已经没大碍,你年前身子大伤,就不要守夜了。”
安华见她好似一尊石雕毫无反应,也深知她心中的惶恐,便不再劝说,只是让殿内侍奉的宫人们小心侍候。
初春的夜雨微凉,夜风带着雨水瓢泼卷席,安华在华盖遮蔽下斗篷和裙摆仍是沾了湿润。
她隔着些许远的距离瞧着那简陋竹席上一身素衣免冠的男人,他一声不吭抿紧唇角跪的端正。
她正想上前去,一个身影却从他身后的黑暗处走了出来,是他的同胞兄弟,公冶世鹄。
一把伞打在公冶子的头顶之上,御殿之前的灯火明亮,修长的身影投在地上,熟悉的掌京司官印皂靴闯入视线角落,公冶子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公冶世鹄静静的陪着他斜后方,握惯刀剑枪棍的手死死握紧了油竹伞,喉间哽咽不知说什么好。
“回去。”经久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声音暗哑却气息仍是平稳。
见撑着伞的人不为所动,他又开口:“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选择了,无论内心多么煎熬,都要担起来。你幼时从军,在南境战场上的刀头剑戟里滚了无数次,怎么就没学会心坚如铁。”
的声音仍旧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他是公冶世家的家主,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任,护佑族人平安,是他家主的责任。他的父母早逝,长兄如父,同胞兄弟的过错,是他作为兄长教导缺失之过。
他们岁数相差无几,父母早逝,他十二岁的稚嫩肩挑整个家族,因无暇顾及胞弟就把他送入建畿营中受教,十年前他随边境换防一去就是七年。
公冶子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愧疚。
“桓王殿下朝政勤恳待人诚挚,兄长何不与我一样,辅佐桓王殿下。”
“公冶一族,只忠君王。”公冶子微微垂首看着脸上滑落的水滴在地上的积水中荡开水漾,声音越发低沉。
“这次的事,我不怪你,你有你的立场。但是我也不会让你有下次。”雷声大震,雨水瓢泼的越发的大,公冶子只觉得那雨水打在身上有些疼。
安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细细想来,也猜出大概。她静静的站在一侧,等到公冶世鹄离去,才从角落里出来,从他身边走过也不说一句话,直接走往御殿。
裙摆略过他的身侧,他伸出手,轻轻拉住。
她止住了脚步,转眸看着他。
“如若是……为我求情,就不要去了。”他看着她,语气沉厚柔和。
“公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