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闻得,有怀山公谏言,国中之挎弩等异族人与百姓混住一处,颇多嫌隙,恳请陛下将其异族迁处别居,然终不获准?”中行辙问到。
“那里迁得尽耶。”公俞执摇头,“实则,又岂止一个挎弩族耶。景中城外郭内三十余坊,除有挎弩三坊,亦有虬荣二坊,翳牧二坊。”
“便说本朝国土,北有疏粟人,更北方关外挎弩族别部,至今交战不休;东边的有海模族、葛模人;西方常见的虬荣人、翳牧人,时常为乱不必说;南方有轲幕族,更南方有查罟族人。”
“迁居别处,说来容易……一族一部,获还能说迁处别地。远远划块地方给他居住,眼不见为净耶。实则,又能划到那处予这诸多族部别居?”公俞执依旧摇头,道,“时日久,这些人则于文明之远,不听言教,更恐难于管束。”
“此根源,还在前朝百年离乱。国中人口大减,流民四散于野。这诸多部族,已然趁虚而入住关内也久矣。生息繁衍,又很受了些我大靖民风浸染,便叫他再回转那荒厄之地,他亦自活不下去了耶。”
“且这些儿异族人,各有言语区别于他族,更守着自己祖宗训诫,难于教化。一时之间,恁便要将他迁出这国中富庶膏腴之地,平白无故,那里却有人便肯的?”
“然,吾听闻,就此京城中,这各族之内,矛盾也颇多。”中行辙又问。
“到底是人,又不是别物,总不能驱逐了事。一时之间,终无个稳妥的法子。”公俞执摇头一叹,“是以,这景中城内,里社肃整,亦为防患未然矣。”
“至入夜后,闾门闭合,各里各坊又各自为屏,守墙而居。便是个苍蝇都不能轻易进出,何况宵小。”公俞执摇头罢了又点头,“还是高祖王上,以前朝宗州为范。于百十年前,早有所谋划,先见之明,子孙后世,受其泽庇。”
“你到上京却是为何。”话头一转,公俞执却又看到中行辙身上。
“自然是来讨个官做做。”中行辙一笑。
“休要说笑。”公俞执看他。
“那里说笑。”中行辙也一本正经。
公俞执拿眼上下看他,“哈哈!好了!”将羽扇一投在床,大喜过望。
“如是,恁可去见见东泠先生。”他抚掌略一沉吟,便道。
“可是当朝名士的任秋先生?”中行辙问到。
“正是。”公俞执颔首一笑,“那位老师最是惜才。他年青时便极有才名,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修纂得一部《览物》,为世人传阅。”
“且这位大先生长于草书,最为气势落拓。”公俞执给这师弟出谋划策道,“你工于隶书,雄浑厚重中有险峻之势,向又为师傅称道。”
“那等公卿之府第,我却得从何门而入?”中行辙摇头。
毕竟他一个地方小士族出身,只凑合当了几年地方官便辞归隐居去了,和一介素人亦差不了多少的小人物,在这上京内动辄王亲贵胄几千石的侯爵面前,又算得了甚?
“这便更不须虞也。”公俞执笑道,“那位先生,最不是个拘于小节之人。”
“况,贤弟你亦出身世宦之家,又有品貌在身。吾师,乃先王及王上再三下诏求征而不可得之贤者也。由来名师出高徒,谁人还能轻看了恁去?”
“你可与之求见上一面,以弟之才,定得青眼。若有他则保举,恁便可定个合适的职位。”公俞执倒是十分的乐观。
见中行辙还有些儿犹豫,公俞执又道,“东泠先生为人最是正直无私,且为官清廉。你若还彳亍,便可先写一副字送去求他品鉴。”
中行辙一想,也对,不过是讨教书法,倒也说得通耶。
“俺亦与你出个拜贴,不过,未必如弟一副字管用——有那等家学的一笔荐书,还愁甚样贵门高户不扫阶相迎?”
如今这世道,一论家世,二谈渊源,便再孤高怪癖之人,也需认那第三样东西——书法。
这个时代,不管王侯将相,无论忠奸曲直,几乎无有不练字的。
便是各怀私心各藏机锋之人,在这件事情上,也能有个一统而论的标准。
那字写得好与不好,一目了然,决没有遮掩得过的。
在这个什么都要讲来历,论出身的时代,一张拜贴,直接决定了你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决定了人家在百忙之中见你或不见,甚至可以决定一个生死交关的机会。
说是一笔好字,天下通吃都不为过。
若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字时,便只有挖空心思在文采上下点标新立异的工夫了。
公俞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自己这个突然开窍的同门师弟,又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这货,还是本朝有名的书家传人,不过跟随了先生隐居,轻易不肯留墨,实在没有多少人得见他一字而已。
“握瑾怀瑜”而不自知,说的就是这种人。
公俞执倒是可以预见,待真个把那等气魄的字拿出手时,恐怕没有哪个官儿不给他一分薄面。
也不知道他那位躲避帝王征召躲藏了半辈子的老先生,在这个时候,把这么个人物放出了山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