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拂樱却是走得极快,枫岫竟一下子失了他的踪迹,在林间小道间寻觅一阵后,料想他当是无大碍,正想转身离去,却在寂静的林间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枫岫缓缓转向那声音的方向,透过层层的林业,在满地的月光下,看到拂樱紧闭着双眼仰面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深深地重重地喘息。
他方要上去询问,却见拂樱缓缓解开了领口的盘扣,接着是前襟……
艳丽的华服如花瓣般慢慢散落在他的身侧,在月光下靡丽非常。
婵娟倚着阑干看着枫岫的身影远得追不到了,才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可惜……”
莬儿乖顺地过来趴在婵娟的旁边道:“不可惜不可惜,以后他们还会来的吧。”
婵娟宠溺地戳了戳她的粉脸:“小不经事的,娟姐是替你可惜,这样的人物,再难见了。本来姐姐还打算让你心上的那个今夜留下来好好待你,反正总要给人的,不如给个喜欢的。”
第十三章 和春一梦(下)
枫岫被锁在噬魂囚的墙壁上,一阵阵的阴寒自背心的伤口而来,虽然他被扔到这里前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但背后的空洞仍是一阵冷一阵痛,他在阵冷和阵痛中昏过去几次,又几次给人灌了热汤还过气来。
他记得带他来此的监视者对狱卒交待明天咒世主还要见活人,所以自己才得了这样的优遇。
他想起方才被佛狱的酒呛醒,那佛狱的酒极烈,热辣辣地下肚,立刻能在人身体里燃起一把火来,他想起那人说过自己不喜喝酒,原不是不爱喝,而是苦境的酒比之佛狱,实在是淡而无味,想到这儿,他的嘴角不由有了笑意,却又立即凝固了——如今知道又如何,也不会再有共饮之时了。
枫岫抬起头,眼前照例是一片暗色,他的四肢百骸已经痛得感受不到痛,换而是彻骨的冷,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几处是伤到见骨了,说不准那些寒气本就不是透过肌肤,而是直接从外翻的皮肉向暴露在外面的骨袭来。为着这极度自虐的想象,那种空虚的冷更真实了,肺腑一个翻腾,又呕出一口血来,竟还是热的。
这种好似连心也冻住的虚寒是如此熟悉。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秀士林仰望慈光之主和师尹的背影,价值观整个被颠覆,那不可告人的真理,让他切切实实对承载脚下那块大地的四魌树心生畏惧和厌恶。
第二次是在血黯沉渊,受那人狠绝的透胸一剑后瞬起的杀意,那杀意来得好快,快过了理智,信念,道德,利益等皆可作为杀戮的理由,是一种本能的,无可遏制的杀意。
他是楔子,他行所当行,为所当为,他从来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什么,如此,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亦能理解那人的立场,为何如此冲动,甚至置未完的信念不顾亦要与他同归于尽,愤怒吗,恨吗……
就着点点微光,狱卒看到牢中人嘴唇翕动,低低地在说着什么,他对这人有好感,因为监视者曾对他说过,他挑断此人手筋脚筋之时,此人已经被王打散了功体,刺了个对穿,然而却连哼也没哼一声,铁骨铮铮,可见一斑。
他看那人说话模糊不清,心中想莫不是牙齿冻得打起战来,于是提了酒走近去,却听得分明起来。
那人絮絮道:我不恨你……我恨不起来……哈哈哈哈哈……
笑得苍凉。
这噬魂囚是越夜越冷,枫岫模糊中又觉得自己又昏去一次,这一次昏得很沉,连狱卒几时开门进来都不晓得,直到有人捏着他的下巴,灌下了一口酒,这酒与之前不同的香气让他回复了意识,酒气中融合了药材的味道以及淡淡的一缕幽香。
似曾相识的味道,熟悉但却又遥远。
他心想为了他还能撑到明天交差,这待遇也真是够可以了,随着第二口酒入喉,枫岫怔了一下,又是那股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幽香,带着一点草木的天然味道,芳醇美妙……忽然背心与冰凉的石壁间插入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自下而上,略施了功力,贴着脊柱,为他顺气,这一顺气,药酒的药力便开始作用,身体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
“缓过气来了!刚才差点断气了,真多亏了您……”耳边响起了狱卒的声音,而那声音却凭空断了,好似被人生生切断。
那手继续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的口微微张开,那手指上的茧,比起握剑操刀,倒更像长年捉笔磨出来的,药酒再次灌了进来,枫岫心念一动,头软软垂下,屏息整个压在那手上,果不其然,那人身形震动了一下,好似有些儿发慌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二人距离更近了,枫岫几乎感到那人衣服上的绒毛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着他的脸。
带着那人身上独特的,淡淡的味道。
他本以为,是不是佛狱之人,身上都有那样的味道,就好比佛狱之人体质特殊,苦境淡淡的迷情香对于佛狱之人而言便是极烈的催情药一般,但是……
好似这是他独有的草木般天然清新的幽香,拂樱斋主的味道……
他们现在很近,枫岫想自己要是还能开眼,那肯定能让那人吓得跳开了,但他却又不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这样的距离……
他想起他们好像确实还有过更亲密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很远很远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