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迪很惊讶,哪里来的菜?
女孩答,我出去买的,来的路上有家乐福。
沙迪苦笑,谢谢你。
05
为什么一直说“女孩”呢,因为沙迪直到这天晚上,都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
一旦你错过了问一个人名字的最佳时机,往后的任何时刻,都不再有机会了。你和一个人变得熟悉,变得亲切,但你会记得她最初还是陌生人的样子。而那个陌生的时刻,就是你开口问她叫什么的最好时刻。
沙迪错过了。
女孩应该是知道这点的,但她没有提起过。
那天晚上沙迪出去买了两床新被子。女孩说旧被子别扔,沙迪答应了。
隔天醒来的时候,女孩正在准备早餐。那个时候天不亮,凌晨四点钟刚过,是为了上山赶第一班出发的小火车看日出。
餐桌上,摆放着一辆火车头,是用旧被单的布料和棉花做的。四个圆滚滚的轮子用四个黑色的纽扣缝上了,车窗是蓝色的,烟囱是红色的。沙迪说,你哪里找到的纽扣?
女孩正在倒牛奶,头也没抬,说,我衬衫上的。
沙迪拿起火车头。旧被单的布料有点粗糙,棉花填得很充实。
女孩说,送给你。
沙迪摸着轮子上的纽扣,说,谢谢你。
06
日出之时,云海翻腾。
女孩站在观景台上,阳光在日出的那个瞬间落在了她身上,金光闪闪。沙迪看着太阳升起来,观景台下的云正在使劲地翻涌,他朝着远处的群山和太阳喊,沙——迪——
女孩哈哈大笑,也朝着远处喊,潘——馨——韵——
沙迪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就这样知道了女孩的名字,随即两个人相视大笑。
07
沙迪站在玻璃柜前,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说,这只大提琴玩偶是馨韵最后一个作品。
我走过去。玻璃柜里的大提琴歪歪扭扭,四根黑色的细绳充当琴弦,褐色的布料也裁剪得不太整齐。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太过于疑惑,沙迪却很悲伤,迟迟不肯说话。
我有很多猜测,并且,我想猜得应该差不多。
民宿的老板让我来看看博物馆的时候,说沙迪“还没有走出来”。这样的悲伤字眼,我想馨韵可能已经不在了。只是我那个时候想,一个流浪歌手的故事为什么要有一个关于死亡的情节?
我说,大提琴……
我张着嘴说不下去了。沙迪转过来看着我,说,没关系,这个大提琴确实做得很粗糙,但是馨韵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我没有插嘴。沙迪说,我都不知道她偷偷在做这个大提琴,每天喂她进食的时候,她都没有力气说话了,却还在偷偷做这个玩偶。
沙迪很悲伤,但没有哭。
潘馨韵从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比医生说的三个月要短得多。直到馨韵去世之后,沙迪才在病床的被单下发现了这个大提琴玩偶。这让沙迪至今深深自责,他觉得正是因为这只大提琴玩偶,才让馨韵更快地离开。
沙迪带着我从大提琴玩偶前走开了。屋里的大大小小玩偶在柔和的灯光里仿佛都有了生命,我透过玻璃,看着那些不织布、铁片、塑料纽扣组成的千姿百态,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记录。
那天下午,我在沙迪的玩偶博物馆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他很健谈,把每个玩偶的故事都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当然故事的讲述者必然已经对故事进行了加工,但我相信,一个真诚的爱情故事不需要过多的掩饰,因为每个细节必然都是动人的。
沙迪问我隔天早上的安排,我说会坐第一班小火车上山。他听完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说好,那就明天火车站见。
08
天没亮,小火车在林木中缓慢地行驶,窗外是黑夜最后的部分。我和沙迪挨着坐,他扶着自己的大提琴,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无表情。我别过身一直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都是树影,模糊不清。
天寒地冻,我穿了厚厚的毛衣。凯米说得没错,深冬时节的阿里山似乎会随时下起雪来,而沙迪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外套,不知道他冷不冷。
之字形铁路走走停停,终于按照原定时间抵达山顶。沙迪背着巨大的琴走在我的身边,木头台阶在天亮前的微光里嘎吱作响,人群哈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我们到了。
沙迪说,我答应过在日出之时给馨韵演奏一曲,但最后还是没有机会。
我说,已经几年了?
沙迪说,四年了。
我想起了民宿老板的那句话,“他还没有走出来”。我脸上或许写了太多的同情,沙迪看着我的时候有点儿厌恶,或者是某种排斥。
他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周围是和我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他们对于沙迪的大提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我们盯着云海那头的虚无之处,等待着。
终于,在四面八方突然提高分贝的赞叹声中,日头升起,光芒万丈。周围的人举起手机、相机拍个不停,太阳从云海升腾而起,宛若天神。沙迪看了我一眼,拉起大提琴,琴声刹那间穿透冰冷的迷雾,杀出一条大道,冲向无尽的云海。
人群纷纷回头,又是一阵赞叹欢呼。我用手机给沙迪拍了张照,对他来说,这或许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我也是在那一刻才觉得,他早就走出来了。潘馨韵的离开,在他心里留下的悲伤已经凝聚在那个小小的玩偶博物馆里,如果没有走出来,要用什么来怀念对她的爱呢?
一曲终了。沙迪从口袋里拿出那只展翅的燕子,看了一眼,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