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叶岚来说,一切的暗示和婉转都是不存在的。她无法辨别这些东西背后真正的意图和心理活动,甚至有些时候连对方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是难以理解的。仿佛这个世界天性善良,眼前的人不过是善意的陌生来客。
她知道自己是成年人,要克制住自己做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她来说,克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需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途径。母亲知道叶岚和方豪分手的事情后,变得格外紧张,要求叶岚下班得马上回家。
这个周末,叶岚决定重新参加聚会。
上一次去参加聚会,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种规模很小的阿斯伯格患者聚会。七八个人,大多互不相识,是在论坛或者什么线上的地方召集起来的,再选一个可以聊天的场所,最好要有单独的包厢或者房间,挑上一个大家都有空闲的时间,聚在一起说说话。
这样的聚会私底下被称作“百家争鸣”,带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每一次聚会的出发点都是理想化的,希望互相分享自己的生活状况,对别人遇到的问题提出一些意见,或者仅仅是提供一个倾诉的地方。但实际上,聚会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受控制了。
这次聚会简直算得上是一场灾难。
叶岚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觉得窒息和吵闹。那是一个类似于漫画馆的地方,空气里有一股膨化食品的味道。那天叶岚独自坐在角落,对周围的人抱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敌意。叶岚的听觉比普通人要敏感一些,不过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可能也是。他们交谈着,说话的声音传到叶岚的耳朵就变成了四面八方的嗡嗡响,让她备感不适。
叶岚第一次在聚会上失控了。
她对走过来刚想和她说话的男生爆发出狂躁的叫喊。对方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房间里的灯光不算明亮,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叶岚朝着男生吼:“你离我远点!别过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叶岚。
“我们真的能互相理解吗?我觉得不可能。”叶岚在众目睽睽下摔门而去。下楼之后在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两瓶水,三两口就喝完了,还是觉得口渴。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聚会毫无意义,这些根本没有办法互相感知的人究竟要如何交谈?每一次聚会,所有的人都像是憋了太久,想把自己一直不能说的话一次性讲个痛快。
但所有人都是倾诉者,谁来当倾听的人?
叶岚才发现,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方豪就是那个倾听者。
第一次,叶岚觉得自己理解了方豪。
06
1944年,奥地利儿科医生汉斯·阿斯伯格的一篇论文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所遮蔽。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阿斯伯格综合征才终于开始被世人所知。而到了2012年,“阿斯伯格症”的名字被美国精神医学会取消了,历史在循环往复。
到网络上搜索“阿斯伯格”,跳出来的网页不计其数,仔细寻找会发现论坛和帖吧里有一些孤独的页面,聚集着一批同样孤独的倾诉者。“阿斯伯格”也被缩写为as。而在各种百科里,“阿斯伯格症”的词条下,会写着牛顿和爱因斯坦也是该病症的“疑似患者”。但这一切,更像是给局外人看的。
叶岚的世界坍塌的时候,她才十一岁。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十一岁的叶岚在学校里的沙坑边和其他同学玩耍。已经放学了,叶岚在等爸爸来接她回家,他们约好在学校的大铁门边见面,沙坑就在大铁门旁边,要是爸爸走进来,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林老师从教学楼走出来,她是叶岚的班主任。看见在沙坑边玩耍的学生们,她没有停下脚步。这些小孩纷纷和林老师说再见,叶岚也和她挥了挥手。林老师走出学校的大铁门,看见一个男人,她认出这个人是叶岚的爸爸。看见林老师走过来,叶岚爸爸说:“是林老师呀,我来接叶岚回家。”林老师脸上有点惊讶:“您怎么不进去找她?”
叶岚爸爸说:“不用了,我们约好了在大铁门这边见。”
林老师看了看手表,告诉叶岚的爸爸,叶岚正在学校里的沙坑玩耍,应该忘了出来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叶岚的爸爸没有在意,和林老师道别之后走进学校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叶岚也立刻看见了爸爸,随后两个人一同回家。
那天应该是周五,周末就要来了。在回家的路上,叶岚和自己的爸爸说了自己在学校一天都干了什么。两个人有说有笑,和每个父女一同回家的傍晚一样。
谁都没有在意那天关于大铁门的“约定”出的那一点点小差错。
过完周末,新周一的第一节课和往常一样。但林老师在上课前突然说起了其他的话,她说班上有同学“太自私了”,应该被批评。
叶岚端正地坐着,下一秒,她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个“自私”的同学就是叶岚,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林老师把上个周末遇到叶岚爸爸的事情在班级上说了一遍,“居然让自己的爸爸在外面等着,自己却还在玩耍”。
叶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思考就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
她站了起来,这个举动让林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随后叶岚开口反驳林老师的观点,为自己辩护,“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那是我和我父亲的约定,出了差错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你算什么?”叶岚开始滔滔不绝地指责林老师,顺带把长久以来在课上对她的不满都说了出来。
叶岚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直到她爸爸匆匆忙忙赶来。
从那天起,叶岚像变成了隐形人,在学校里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同学对她感到恐惧,林老师既是愤怒又是害怕,终于不再触碰这个可能再一次瞬间炸裂的女孩。叶岚成了异类,她的爸爸为此深深地懊恼过很长的时间。试图挽回的林老师甚至有过几次要和叶岚道歉,恳请她回到最初的样子。
但是叶岚发现,她更可能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只要你是天生的异类,就迟早要爆发。”
07
“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残忍时的帮凶。”
但世界大多数时候是善良的。
叶岚对此没有怀疑过,只是因为太过于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才让她变得沉默寡言,不予抵抗。她从来没有对那个在课堂上批评她的林老师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憎恨,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对别人的生活附加评价指手画脚。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对叶岚来说,时间可能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和方豪分手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叶岚在这栋写字楼里再也没有见过他,就像方豪消失了一样。不过叶岚内心惊人地平静,她不做任何的猜测,而是在恢复一种久远的隔离感,和这个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
我在信义区的诚品书店见到叶岚的时候,距离她和方豪分手刚好二十天整。因为一篇论文的需要,我认识了as这个群体,通过在辅大的朋友认识了叶岚,经过半个多月才终于见到了她,这让我有些紧张。
见面之后,我绝口不提方豪,尽管我们在这之前已经通过简讯和le聊过各种话题。但让我惊诧的是,眼前这个具体的叶岚完全不像是一个as女孩。在这次见面的最后,我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这个疑惑。
叶岚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她告诉我,这需要十几年的练习,然后学会“克制”。
我点点头,“克制”真是个随处可见的词语,比我想象中的来得简洁,但也来得困难。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思考是不存在的。我猜,她在努力理解我的心情。
在某个论坛的as板块里,我看到了一段话,那天下午我把这段话念给叶岚听:“请不要怜悯我、试图治愈我或者改变我。如果你能在我的脑海里待上哪怕一天,你会看到这个世界最精致的细节,你可能会因此而落泪。而我绝对不会为了换取所谓的‘正常’,牺牲这哪怕一丁点的美好。”
叶岚听我念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笑意。这很难得,在她的朋友口里,叶岚是一个极少极少露出笑容的人。我念完了,表达了我对这种“美好”的不解。
叶岚神秘一笑,说,这是无可奉告的部分。为什么?因为她也不能确定,这对于一个被世界定义为“正常”的人来说,是否真的会是美好的。
我同意了这个观点。
见面结束的时候,叶岚突然对我说:“方豪约我明天吃晚餐。”我惊讶地开口道:“你去吗?”叶岚没有直接回答:“我想这次我可以当一回聆听者。”
显然,和几年前的叶岚已经不同的是,现在的叶岚全然笃信自己会有一个值得倾听的男朋友。或许是方豪,或许不是。
但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去懂她,去被她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