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那种事!
又在心里默默叮咛了自己一番,定了定神,弘时这才转过身,拖着两条沉如铅的腿,有气无力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然而那个可怕的思维,像一粒种子,深深埋入了弘时的心里。夜半无人时,男孩甚至能听见它破土发芽的窸窣声。这让他万分恐惧,拼命想摆脱它,但是他越努力,那声音就越大——
“我的阿玛,是个假的。”
弘晸这句话,简直像一句魔咒,打破了弘时本就脆弱的防护。突然间,他此生对最最坚信不疑的事,也开始产生怀疑了。
如果,我的阿玛也是假的呢?
这么小的年龄,心里就揣上了这么沉重的心事,无论弘时掩饰得多好,很快迹象就暴露出来了:他不爱吃饭了,念书的时候总是走神,被师傅骂了好几次,习字不专心,把砚台都打翻了,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有时候还偷偷的哭……
最先开口问弘时的人,是斯杰潘,因为他对孩子一直很细心,所以很快就发觉这男孩脸色变得苍白,眼神也不那么专注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斯杰潘担心地问他。
弘时只坐在斯杰潘那屋子的床边,垂着头,盯着自己细长柔弱的手指。
斯杰潘想了想,又说:“弘时,如果有事情不能和你阿玛说,和我说也可以,我不会告诉他的。”
好半天,弘时才吐出一句话:“我想安德烈。”
斯杰潘苦笑起来,这他可一点办法没有,他自己也很想念九阿哥,被送来雍亲王府,虽然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他仍旧觉得度日如年。
“再等等。”斯杰潘终于说,“他会回来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每天都拉小提琴,我想让他回来以后,听听我有没有进步。”
斯杰潘点了点头:“我虽然不会小提琴,可我觉得你拉得真好!我家原先楼下有孩子学小提琴,还是艺术生呢,从早到晚就跟杀鸡似的,比你拉得差远了。这儿如果有架钢琴,我们还可以合奏呢。不过我的钢琴弹得可烂了,小时候我一练琴,我爸总是说,别弹了别弹了,再弹下去,克里姆林宫要爆发革命了!列宁要从红场坐起身来了!”
弘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又问:“列宁是谁?”
“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斯杰潘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头顶,“这儿没头发。”
弘时看看他,复又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声说:“前两天,我惹阿玛生气了。”
“什么事情呀?”
“那天,弘历跑过来要我抱,我……我不知怎么闪身一躲,弘历跌在地上了,阿玛数落了我。”
斯杰潘听明白了,他歪着头想了想:“弘时,你为什么要躲弘历?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要你抱,你不喜欢,可以和他说:哥哥抱不动你。”
“不是的。”弘时摇摇头,“不是因为抱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斯杰潘才听见弘时用渗着恐惧的嗓音,小声说:“我怕他。”
弘时这么说了之后,顿时后悔,他以前也和人说自己害怕弘历,但无论是额娘还是乳母还是叔叔们,都只有一个反应,就是大笑。没人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会害怕一个两岁的幼儿。
就因为总是被笑,慢慢的,弘时也就不和人说这件事了。
但是,出乎弘时的预料,斯杰潘完全没笑,不光没有笑他,洋人的那张脸变得严肃起来,眉头也皱起来:“我知道,弘时,告诉你吧,我也怕他。”
一听这话,弘时身上打了个哆嗦!
“安德烈和我说过,如果害怕的话,就尽量躲开他。”男孩小声说,“可是安德烈没和我说为什么……”
“那么,弘时,那天你为什么要躲开他?你感觉到了什么?”
弘时呆呆看着斯杰潘的蓝眼睛,良久,他垂下眼帘:“……弘历不喜欢我,我知道的,他扑过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以前就这样,想法子害我,害了我好几次了!刚开始我还挺喜欢他的,额娘叫我好好抱着弟弟,我有好好抱着的!但他身上有青紫,弘历他额娘就说是我掐出来的!说我抱着他的时候太用劲儿……”
弘时说着,眼泪冒了出来,他低下头,擦了擦鼻子,瓮声道:“可我没掐他,我不知道那些紫斑是怎么出来的,弘历的额娘去告状,阿玛不相信我……”
“那当然不是你的错,”斯杰潘慢慢说,“弘时,弘历比咱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脑子里鬼点子也超级多!”
“后来等他会说话了,我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抓着我的错不放,师傅骂我,等着师傅转过身去,我冲着师傅吐舌头,结果被他在门口瞅着了,他就去和阿玛说,说我在师傅背后‘装王八’,说我‘骂先生’……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听来的这种浑话!阿玛起先还只是笑,听多了也不高兴了,数落我,要是不愿念书就别念了,说,就算再不喜欢念书,也不该对师傅不敬。”
斯杰潘叹了口气。
弘时又抹了抹眼角:“我气急了,去和他吵,弘历的额娘乳母,就都急了眼,一块儿去我阿玛那儿告状,说我欺负一岁的弟弟,欺负他不会说话,说我骂他……我为什么不能骂他?!他到底哪只耳朵听见我骂先生了?尽是撒谎!骗人精!”
说到这儿,弘时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斯杰潘把弘时抱在怀里,默默听着他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弘时,你知道弘历为什么要欺负你?”
“为什么?”
“他不高兴你阿玛喜欢你,他要把你阿玛对你的爱,每一分每一毫全都夺过来。”
弘时睁大满是泪水的眼睛,惊愕地望着斯杰潘!
“弘时,你阿玛心里其实是喜欢你的,当然他也喜欢弘历,但这并不有损他疼你的心。弘历那小子受不了这一点,看见你阿玛对你好,他就火了,就想和你争。你见过小狗儿么?吃东西的时候,你要是动它那个小盆儿里的肉骨头,它就会咬你。”
弘时还从没听过有人这样比喻自己的弟弟!他愕然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
“可是你比他大,他没来之前,你就在这儿了,你阿玛是先喜欢你的。所以他才恼恨你呀,才会想办法害你。”
弘时慢慢把下巴抵着胸口:“可是,阿玛现在喜欢他了,阿玛镇日都围着他转,片刻不离,额娘说,我小时候,阿玛都没这么天天抱着我。”
“那是因为他非常特殊。”斯杰潘说着,看着弘时的眼睛,“放心,这件事,我会去和你阿玛谈。他就算再喜欢弘历,也不能被那小子给骗了!”
弘历听他这么说,心里稍许安慰了一点,斯杰潘掏出他那块皱巴巴的大手帕,给弘历擦了擦鼻涕,又笑道:“就算我不去说,安德烈肯定也会去说的,你阿玛很尊重安德烈,他会听的。其实这事是弘历的问题,你以为他会像你这样怕你阿玛么?根本不会!那小子……”
他突然停下来,觉得说得有点儿多了。
弘时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见他停住,也有点会意了。
他点点头:“我阿玛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弘历来之前,他是很疼我的!也是镇日围着我转的,看我念书、习字什么的。可是后来弘历来了,阿玛像变了个人。”
他不自觉停下,弘时再度想起弘晸说的那句话:像变了个人,变得不认识!
他的心,忽然紧紧缩成一团!
“斯杰潘……”
“什么?”
“你说,人,真的会有假的么?”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有两个:一个真,一个假——真的会有这种事?”
斯杰潘被问住了,他本想习惯性说没有,哪有这种事!但一想到如今九阿哥的副本霸占了九阿哥的府邸,害得他不能回去见孩子们,斯杰潘就觉得,他简直没力气说谎。
好半天,他只得艰难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弘时的头发:“这事儿,等安德烈回来了,你去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