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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1部分阅读

    递来的奏章朕已经细细看过了,没想到正方竟亲自来了,论忠也不在这上面!”

    李严听出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揶揄,忙道:“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亲自面圣,一些机密话须当面陈述才好!”

    刘禅听他说得肃然,心神一动,目光睃了睃那份奏章:“昨日前方关口传来消息,称相父撤兵是因军粮不继。你的奏章里却说军粮饶足,这件事到底如何,一时还难以判断!”

    李严感觉皇帝的话里似乎有怀疑自己的意味,他拱手进言:“的确是军粮饶足,臣这里有筹粮簿册,各地运往汉中的军粮要登记,每次的发粮时期数目都会一一记录,陛下一看便知!”

    “筹粮簿册?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严从袖中抽出一卷文簿,递给立在阶下的谒者,谒者捧了呈给刘禅。

    刘禅疑疑惑惑地展开卷轴,翻到最后,豁然一行“六月二十五,发粮祁山”,算日子,应是诸葛亮撤兵的前三天。至此,他白皙的脸上泛了霜重露降的寒意。

    他合上筹簿,端起蜜羹猛饮了一口,只阴了脸,却一言不发。

    李严悄眼观察到皇帝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既然军粮充实,丞相为何突然撤兵?臣听闻大军已快到了汉中,不知道还会不会……”他故意不说完,留下个意味深长的思索。

    “兵临成都吗?”刘禅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

    李严慌忙俯首道:“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奇怪。如今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兵强马壮,正是攻无不克的时候,丞相却率兵撤离,难道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臣愚钝,一时也猜不出各种缘由,所以才千里赶回成都,想请陛下示下,臣忧思辗转,夙夜担心啊!”他没说一句诸葛亮谋逆的话,可每句话都在含沙射影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刘禅已经明白李严的意思了,他也不点破:“容朕细思,你先回汉中吧,相父既然已经撤兵,汉中无人镇守是不行的!”

    “丞相如今已经撤回汉中,臣是继续督办北伐粮草,还是别有调度?”李严试探性地问。

    刘禅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端起羹慢慢饮下,那蜜羹从喉咙口流入脏腑,像是苦涩的泪水淌入血液,苦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半睁半闭地望着李严说:“朕稍后有旨意让相父回成都!”

    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却像是已经认可了李严的意思,不仅让他回返汉中督守,还要召诸葛亮回成都,莫非是要和诸葛亮清算?李严一阵欣喜,便要磕头谢恩。

    这时,宫门迟滞地开了一半,一个小黄门趋步进来,行到玉阶下,伏地跪道:“陛下!”

    刘禅懒懒地说:“有什么事?”

    “丞相晋见!”小黄门的声音不高不低。

    像是平地里的一声惊雷,炸得李严头皮发麻。他浑身紧张得发颤,以为是听错了,想要抓住那小黄门问个明白,皇帝却坐在上面,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

    刘禅也甚是惊疑,他撑起身体问:“谁来了?”

    “回陛下,是丞相!”

    刘禅喃喃地说:“相父,他回来了……大军不是还没到汉中吗……”

    刘禅的疑问也是李严的,他从汉中赶到成都,一路上密切关注诸葛亮大军的动向,生怕诸葛亮走急了,先他一步来见皇帝。待他站在蜀宫的丹墀下,密报传来,说大军距汉中尚有一日路程,他大松一口气,扳指头算日子,就算诸葛亮星夜兼程,回到成都也要五天后,那时候木已成舟,再大的浪也翻不动了。可是现在诸葛亮居然回来了,难道他是飞回来的吗?如果这个诸葛亮是真的,那打着“诸葛”大旗,在北伐大军里端坐的诸葛亮又是谁呢?诸葛亮一旦回来,那么诬陷他率重兵谋逆就不可能了!

    李严越想越害怕,他现在真是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诸葛亮的畏惧已深入骨髓。恐惧,像毒液,折磨得他多少年梦寐不安,或者还会取走他的性命。

    刘禅整整衣冠,神情已然平和,甚至带了些期盼:“宣进来!”

    小黄门磕了个头,低身走出宫门宣旨。

    等待是压抑的,大殿里更加安静了,偶尔的一声更漏滴答也把李严吓出一身冷汗。空气里弥漫着龙脑的熏香,缭绕的香气像美人的曼妙躯体,挑拨着情绪,也模糊着心事。

    像从很深的海底发出了金属的鸣唱,李严分不出那是脚步声,还是秋风绕梁的低声呼啸。

    一个声音干净得如纤尘不染的泉水,从碧澄澄的天空流泻下来:“臣叩见陛下!”

    李严的神经陡然收得很紧,他看也不敢看那个人一眼,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弦在嗡嗡地响,随时都可能断裂。

    刘禅像是很激动:“相父,你回来了,起来起来!”他伸出手朝玉阶下摇摆,圆圆的脸蛋堆满了孩子似的陶醉微笑。

    诸葛亮恭谨地参拜完皇帝,才缓缓站起。

    刘禅仔细地凝视诸葛亮,八九个月不见了,诸葛亮像是比去年苍老多了,银白的发丝混在他平整的发髻里,皱纹从眼角如水波般流到唇角,眼里的深邃光芒依然灼亮,却再也藏不住那切切的忧郁。

    他的目光从诸葛亮的身上收回,漫不经心地落在面前的奏章上,浑身一凛,脸上的微笑化为冰冷的沉默。他把那奏章翻了个,压了一压:“相父,朕听说北伐大军还未到汉中,你如何来得这样快?”

    诸葛亮平静地说:“臣因有事需面圣,所以先行一步!”

    “哦,那么,相父为何退兵呢?”刘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

    诸葛亮面色凝重:“皆因军粮不足,臣不得不退兵,请陛下责臣北伐不力之罪!”

    还真是有意思了,一个说军粮饶足,一个说军粮不足,刘禅觉得挺好笑,眼睁睁看着蜀汉两个重臣对簿公堂,可是开国以来的大奇闻。

    刘禅望向李严:“李严,相父所言可是实情?”

    李严的脑子像在煮火锅,滚开的汤料里跳蹦着各色菜肴,酸的、辣的、苦的、咸的,就是没有甜味儿。

    诸葛亮怎么回来了?他应该在北伐大军中。他忽然杀回成都,原定的计划全要落空,栽赃的事儿做不成,运粮不济的事儿便要拉出来问案,明明想害人,挖的坑却摔了自己。

    “李严!”刘禅大喊道。

    李严打了个哆嗦。“陛下,”他强自镇定情绪,“有粮簿为证,军粮确实饶足!”

    诸葛亮瞥了李严一眼:“可是骠骑将军前次只发了十五日粮草,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发,若是粮草充足,为何运送停滞?”

    没曾想诸葛亮率先发问,李严脑子一片混乱,吞吞吐吐地说:“军粮,军粮……”他嗫嚅半天,想来想去总之是别无退路,不如撞倒南墙不回头,生死在此一搏,横下心说,“军粮的确筹备好了,都囤积在汉中呢,本已经发出去三天,听说丞相撤兵,才急命押粮军回来!”

    刘禅已全然混乱了,他看看诸葛亮,看看李严,直觉告诉他,这两个重臣中有一个人在撒谎,可他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要么是他们太能伪装,要么是自己太蠢拙,他认真地问李严:“对相父所言,你待如何解释?”

    “军粮确实饶足!”李严理直气壮地说,那神情仿佛他受了冤屈。

    “那……”刘禅又望向诸葛亮。

    诸葛亮并不退让:“臣确实是因军粮匮缺才不得已退兵!”

    李严做出了无辜的模样:“臣在汉中筹备粮草,不舍昼夜,只愿为丞相北伐做支撑。哪知丞相一口咬定臣备办粮草不力,臣实在冤枉!”

    这话俨然有指责诸葛亮栽赃之嫌了,诸葛亮忽地含笑看了他一眼,笑容里带着一种巨大的威压。李严被逼得向后退了半步,诸葛亮缓缓地面对刘禅,躬身一拜:“臣与骠骑将军各执一词,难以决断,此事干系重大,若处置不慎,则恐遗害社稷。臣请陛下下诏令,由廷尉彻查!”

    诸葛亮用上了廷尉彻查这一招,李严又是恨又是怕,坑挖得太大,当初没能留下余地,到底把自己牵连上了。廷尉府的文法吏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最擅长深文罗织,若是当真查出真相,他只有身首异处的地步,这让李严冷汗直冒。

    刘禅也拿不准主意,疑案出了交给廷尉这是常规,他也只能顺从,说道:“唔,就依相父之议,由廷尉彻查。”

    诸葛亮道:“此案事涉臣与骠骑将军,故而臣与骠骑将军当避嫌不问公事,不得擅自豫事,再请陛下宣岑述、狐忠、成藩来成都问案。”

    “可。”

    李严蓦地抬起头,他看着皇帝,唇角动了动,可到底是咽了下去,一并连那头也垂到最低。

    诸葛亮瞧着已显出惶恐之态的李严,他其实很希望李严能立时服罪,很多事端便可悄然抹平。可李严俨然是拗死了不肯回头,他与自己争权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轻易哪里愿意认罪。

    “谢陛下恕臣等不恭之罪。”诸葛亮先跪了下去,李严还在发愣,眼见诸葛亮行礼,慌忙也跪了下去。

    刘禅望着玉阶下两个匍匐的后背,扰人的烦躁蹿上来,不由得死命地掐住了案上的奏章。

    ※※※

    一阵秋风卷着残叶从地面旋转着升上天空,诸葛亮不禁打个冷战,举手轻推开竹门,脚下一颠,几乎便要一头俯冲下去。

    “先生,你要不要紧?”修远慌了神,用力地扶着诸葛亮,已是惶急得满脸大汗。

    诸葛亮倚着他的手半晌没动,无力地喘了口气,虚弱地摇摇了头:“没事,些许头晕罢了。”

    修远扶着他坐下,忍不住嗔怪道:“一路风尘,心急火燎地赶来成都,还没歇下,又想着来做事,这头能不晕么?”

    诸葛亮勉强笑了笑,想要举起羽扇挥一挥,却觉得没有力气,索性垂了放在腿上,眼盯着面前案上高高的卷帙,只觉得晕沉更重。卷宗、书案、天花板、竹帘以及门前的竹林都在旋转,胃里泛上一股呕吐的恶心感,却并没有真的吐出来,只是堆积在咽喉处,噎得他吸一口气都困难得像是拖着巨石上山。

    修远端了一杯热水,他稳着手去拿杯子,死命地撑着那从血液里荡出来的颤抖,不想让修远察觉自己的虚弱。好不容易才将杯子送到口边,逼着自己吞下,温水艰难地从咽喉流入胃里,仿佛把眩晕感慢慢冲刷掉了,浑噩的视线稍微清晰起来。

    他有了点精神,挪了目光去看案头堆满的卷宗,皆捆扎束好。每一卷上还贴了标签,书着各公署名称,卷宗很重,他没力气举起来,便在案上哗啦啦展开。

    一行行字书写整齐,可却模糊得像被水浸过。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脏腑里掘出恶狠狠的忍耐力,把目光死死地钉在简牍上。

    “先生,”修远担忧地说,“歇一歇吧,当心累出病来。”

    “不累。”诸葛亮说,可那说不累的声音却分明透着沉甸甸的疲累。

    修远抽了一下鼻子,泪眼看便要垂落,他低下头去搬开文书,一串眼泪滚翻在地板上,开出青色的花,慢慢儿地凋谢了。

    诸葛亮垂睑,他心底叹息着,也没有点破:“修远,我托你做件事。”

    “先生,你说。”

    诸葛亮转过头,目光在堆满了文书的房间里浮尘:“那两份要紧文书,嗯,你知道的……你送到传舍,想法交给骠骑将军。”

    “拿给骠骑将军?”修远疑问道。

    “不要问,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修远迷迷糊糊,可又不能刨根问底:“甚时给他?”

    “现在。”

    “现在?”修远更混沌了。

    “对,就是现在,晚了便来不及了,你速速去办。”诸葛亮的语气很决然。

    修远莫可名状,想问又以为不合适,迟疑了好一会儿,深以为自己拗不过诸葛亮,不如照吩咐做事,也不能耽搁,只得跑出了门。

    修远刚一走,诸葛亮像是忽然间再次失去了力气,举起羽扇的手重重一落,羽扇噗地掉在地上。他想捡起来,指头像被挂上了千斤秤砣,重得将他往下拉扯,身体里很沉重,力气也被这重量压榨干净,手指触摸着扇柄,却拿不起来。

    他苦笑了一声,也不想去捡了,衰弱地转过脸,正看见门边站着一个人。

    她披着一领青色鹤氅,发髻高高挽上去,罩了一顶素色冠,|乳|白丝绦在额下系了个松松的节扣,活脱脱像个女道士。

    “果儿?”诸葛亮露出了微笑,笑容维持很短,立刻被沉重拉下了唇角。

    诸葛果没有笑,目光里沉淀着淡淡的悲伤,她缓缓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弯腰将羽扇捡起,拂了拂羽毛上的灰尘,轻放在案头,倚着他坐了下来。

    诸葛亮抚上她的肩头:“看看爹爹的宝贝女儿,真成了个女道士。”

    诸葛果声音轻轻的:“我拜青城山的玄虚大师为师,如今在家清修,算是半个女道士。”

    诸葛亮一呆,他在北伐前线收到黄月英寄去的家信,知道诸葛果拜了道士为师,他还道女儿心性好玩,不过是图新鲜,如今看来竟是认了真。一向嬉闹玩耍,最怕生闷憋屈的女儿如何竟受得了清苦的修行,是熬苦了心逼着自己改了性子,还是真参透了人生虚无呢?他看着一袭道服,满目凄冷的女儿,却不知该怎么说。

    诸葛果慢慢地倚在他胸前:“爹爹,还记得在荆州之时,便有个老道断我命理。说我命里孽障多,若沉溺现世,或可有早夭,须得拜在玄门之下,方能脱得了人生愁苦,延年益寿,女儿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那是老道随口一说,怪力乱神之言谈罢了,皆是你娘当年见你体弱,生怕有个好歹,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道士算命。”

    诸葛果绽出有些苦的笑:“怪力乱神,圣人不语,平常之人怎能轻忽?我以前不信,可现在不敢不信了……”她将头埋在父亲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诸葛亮心里又是苦又是悲又是愁,他轻拍着女儿微颤的后背:“果儿,爹爹对不起你……”

    诸葛果摇摇头:“爹爹没有对不起果儿,爹爹能为我做的事已做了,”她的声音磕绊了一下,“我只怪自己,生得不好……”

    女儿清醒到让人悲绝的话仿佛扎到血肉的刀锯,割得浑身鲜血淋淋。诸葛亮抚着女儿的头发,一丝丝像锋利的匕首,只割出愈合不了的伤口。

    “果儿,别太苦着自己。”他试图安慰女儿,却以为自己说的都是废话。

    诸葛果轻轻地擤了一下鼻息:“爹爹,我想通了,我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生来便不该有凡俗奢望……果儿不可能,不可能……”

    诸葛亮听得心头难过至极:“傻女儿,怎的说这等丧气话,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切勿断了自己的念想。”

    诸葛果从父亲的怀里抬出脸:“爹爹,别说了……很多事我都忘了,忘了……”

    诸葛亮惨怛地一问:“能忘记么?”他捧起女儿的脸,手心沾满了湿漉漉的泪珠。

    “忘不了也要忘啊!”诸葛果颤着凄绝的声音说,呜咽着哭了出来。

    ※※※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幽幽竹林被风牵引着向前推拥,仿佛哀伤而始终不能释怀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哗啦啦,哗啦啦,宛如谁不甘愿的心声,久久地与乍起的秋风缠绵不休。

    诸葛果缓缓地走在蜿蜒逼仄的石子路,脚边弯弯一溜溪水,数片竹叶摇曳落下,在清澈如玉带的水面时沉时浮。

    对面遥遥地走来一个人,交错的竹枝如合拢的手掌,顽皮地遮住他的脸,待彼此走得很近了,才认出对方是谁。

    诸葛果忽然以为讽刺,她刚刚还说要忘记一切,偏偏还要遇上他。上天也许太喜欢折磨她,痛入骨髓的伤口刚刚敷上掩饰的药,尚且没有痊愈,又生生挨了新的一刀。

    眼前这个妆容不点、神情凄婉的道姑竟然是诸葛果么?姜维无端地心疼起来,奇怪的愧疚从心尖上蔓延开去,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许久都发不出声音。

    “你……还好么?”终于问出来了,却那么微弱。

    姜维的关怀本该是温暖的光,可在诸葛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