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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6部分阅读

    狠呢。”

    第二日,张府的仆役去请主人洗沐,唤了半个时辰也叫不开门,众人觉得情形不对,不得已撞开紧闭的大门,却发现主家张裔已用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吊上去的。待得一屋人哭喊着将他抱下来,张裔的尸身已僵得像一条冰冻木桩,白生生的脸被勒出了难看的淤青,让他第一次显得不白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他穿着簇新的朝服,通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有人偷偷感慨,张君嗣到死还这么爱尚修饰。

    人们还发现,屋中的书案上放着他写的服罪供状,供状上方是一片轻薄的竹简,简上本有字,却被人用小刀划烂了。人们猜测应是张裔所为,可他为什么要和一片竹简过不去,却无人知晓。

    张裔的死和他的服罪供状很快传入廷尉,廷尉官吏阅罢供状,恍然大悟,慌忙将案情汇总后呈递给皇帝,皇帝看罢,忍不住叹息道:“张裔好端端一个能吏,偏偏儿看人不明!”

    三日后,骠骑将军李严上呈公文,称均输官张辅利欲熏心,擅自挪用盐铁赋税,涉案有建兴六年巴郡的盐铁税与建兴七年的国家秋赋,挪用亏空的大部被张辅偷偷存在巴郡府库中。张辅自知罪深,已畏罪自杀,李严声称自己失察,自请朝廷裁处。自此,盐铁赋亏空案大白天下。

    又五日后,朝廷拟旨,司盐校尉岑述有失察渎职之罪,免去官身,涉案的二十七名官吏分别处以流耐城旦诸刑,朝廷遣出使者,于各郡彻查盐铁均输,若再有违法官吏,一概处以大辟重刑。

    丞相诸葛亮也上书请罪,下吏犯法,自己有失察之罪,尚书台合议,(w/u)处以罚俸三年,削封户一半。

    至于首发案情的张裔,却意外地没有成为首责,他受张辅蒙蔽,将国家赋税全权交由张辅处理,身负失察之罪,以至朝廷蒙耻,公门受污,自觉羞愧,自尽问责,朝廷怜他过往功绩,既往不咎。

    盐铁亏空案终于尘埃落定,涉案官吏自杀的自杀,贬谪的贬谪,似乎该处置的人员都已兜进了法网里,可有人却在私下议论,张裔的供状其实首先送入的是丞相府,在诸葛亮案头放了半日。风闻诸葛亮阅毕叹息良久,待首服供状呈入廷尉,张裔的罪就仅仅变成了渎职,据说是张裔恳请诸葛亮保留他最后的官名,条件是他交出可以将诸葛亮的政敌一击中的的证据。

    坊间也在暗自流传张辅指称张裔和他内外勾结的供词被篡改了,最令人费解的是首先呈递张辅供状的李严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还主动配合诸葛亮一块儿有所隐瞒,他好像比诸葛亮还希望息事宁人。

    更加隐秘的传闻是此案有一条更大的鱼漏网了,那条大鱼是谁,张裔交给诸葛亮的证据是什么,诸葛亮为什么要有所隐瞒,却没人敢去问个究竟。一切像地下的暗河,只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流淌,也许有一天会被光明普照,也许永远都不见天日。

    ※※※

    一场短暂的雨后,满城萧瑟,枝头残余的几点薄翠疏红,也被风吹得零落无方,天地似乎绝了情,把温暖渐次抛弃了。

    岑述摇晃着两条发软的腿,艰难地跨进了丞相府,抬头间,诸葛亮正端坐在屋里,面容被微微的阳光晕染,像镶了一层薄金的润玉。因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投下的阴影也显得单薄,岑述忽然想要哭,抽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吞了下去。

    “元俭啊。”诸葛亮的呼唤亲切得让人心疼。

    岑述终于哭了出来。

    “丞相、丞相……”他哭着跪在诸葛亮面前,摸索着,颤抖着,畏惧着,可还抓住了诸葛亮的手,那手瘦削冰凉,指间结着厚厚的老茧,几缕不能褪色的墨痕仿佛指向掌心的刺,这让他安心。

    也许不止岑述,很多人都习惯从这双手里获取力量,当他们迷惘、悲伤、绝望时,总有他,诸葛亮,站在他们身后,宛如山峰,伟岸不倒。

    这个清瘦疲倦的中年男子,是这个国家的希望,是蜀汉臣僚的支柱,你可能会畏惧他,害怕他,可你更依赖他,需要他。

    诸葛亮深深看住他:“你觉得自己错了么?”

    “错了……”岑述吭吭道,“其实也不算错。”

    岑述这么说一半是赌气一半是真心,凭什么呢,张君嗣干出的荒唐事,怎么要我背黑锅,管盐铁本来就不是好差事,明面上是肥差,可蜀汉法令严酷,别说贪一个子,就是不对账,保管有你的好瞧!当初王连持掌盐铁,天天被人戳脊梁骨骂他悭吝,死后家财无几,妻孥不免冻饿,好不凄凉。这不招人待见又总惹麻烦的破官,谁愿意当谁来,我再也不干了。

    岑述此番是豁出去了,诸葛亮若是骂他,他索性撂挑子回家种地去,反正他是待罪之身,也不怕再被褫夺到底。

    诸葛亮忽然笑了:“好大胆子!”

    诸葛亮这一笑,岑述放宽了心,说到底,你和诸葛亮谄媚献媚,他面上和你虚与委蛇,可内心会鄙薄你的为人。你和他顶牛冲撞,他反而赞你敢说敢当,或许还会重用。诸葛亮恨的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故而丞相府的僚属都摸准了他的脾气,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尤其为公事和诸葛亮顶撞,一准不遭他忌恨。

    诸葛亮缓缓收了笑,正色道:“身为司盐长官,辖下过账不清,致使国家藏帑亏空,难道不是失察之错?”

    “我是有失察之错,故而朝廷褫夺官身,降职处分,我服罪!可事起有因,从律法上,我是公门长官,该当伏法,从情理上,我却是为人所污,甚为不甘。”

    “错就是错了,你还和我犟嘴。”

    “我没犟嘴。”岑述嘟囔。

    诸葛亮训诫道:“我瞧你不服气得很,难道朝廷还冤枉你了?”

    岑述本来还想犟嘴,可觉得自己若是一味钻牛角尖,未免过分了。诸葛亮一向对丞相府下属很和善,彼此关系处好了,开开玩笑说说谑语也不伤大雅,可总有个度,过了头便成了讨嫌。

    “司盐校尉你不能做了,”诸葛亮语气沉凝,“你此次失察,险些为国家酿下大祸,而今为待罪之身,京畿之地也不能待了。”

    “我打算回家读书种地。”岑述说得沉重。

    诸葛亮微微瞪他:“说的什么话,朝廷养士,就是让你回家读书种地么?你这次犯了这么大的事,掉脑袋都算轻的,你若撂挑子不干,岂能对得起陛下恩诏,给我滚回来做事!”

    虽是被骂,岑述心里却是暖融融的,他问道:“我能做什么事?”

    诸葛亮缓缓道:“去汉中,总督粮草。”

    什么?去汉中督粮草?这是一个罪臣的待遇么?

    岑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瞧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很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李严此次北迁汉中,总督后方,你当全力襄助他,为朝廷北伐效力。”诸葛亮若有若无地说。

    岑述慢慢儿品出意思来了,诸葛亮把李严从江州提溜出来,撵去汉中为自己看大本营,却又遣个心腹总督粮草,这是把眼睛安插在看不见的身后,和当初安排陈到在白帝城是同样的手段。

    岑述打心里冒出一个寒战。

    可他对当诸葛亮耳目其实也不反感,风闻这次盐铁案有李严在里边插了一脚,他正气没机会讨个说法。而今诸葛亮把这个机会给了自己,他不可能放手。

    “如何?”诸葛亮问。

    岑述不犹豫了:“岑述愿为北伐效力!”

    “用心。”诸葛亮叮咛。

    岑述心领神会,他郑重一拜,朗声道:“领命!”

    第七章 消嫌隙君臣终交心,有默契夫妻诉衷肠

    刘禅坐在窗前,一线光芒渗出来映在他发木的脸上,目中一点神色很微弱,犹如燃到尽头的烛火。

    诸葛亮已走了进来,在门里跪了下来。

    “相父,平身!”刘禅的舌头不听使唤,两个字粘着说,仿佛牙牙学语的儿童。

    “罪臣不敢受陛下免跪之恩!”诸葛亮伏低了头。

    刘禅冲口便想说相父无罪,可他竟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把脸慢慢地转过来,略带倦怠问:“相父面君何事?”

    诸葛亮双手一擎,将一份卷轴高高举起:“臣上谢罪表!”

    刘禅的眼睛倏地盯死了那份竹简,这已是诸葛亮的第五份谢罪表了,每五日递一份,每一份都近千字,字里行间都冷静严肃,绝不为自己开脱。但刘禅看了,觉得这请罪表反而像是责备自己的问咎檄文,那一个个字似乎都在竭力地喊叫:“皇帝,你不分好歹,不问是非,你错怪忠臣了!”

    莫名地,刘禅冒出了一股火气,他压着声音说:“相父为何频繁上请罪表?”

    “待罪之臣,怎能不自陈罪愆!”诸葛亮稳稳地说。

    “你有什么罪!”刘禅爆炸似的吼出来。

    “臣……”诸葛亮平稳着声音开言,可那话才出口,刘禅已从座位上跳起来,嘶哑着声音叫道,“相父,你不要再逼朕了!”

    仿佛被焦躁的火焰燃烧了血液,刘禅满脸潮红,根根青筋爆裂出白皙的皮肤,涨得仿佛血管要爆炸了。他咬着牙齿闷喝一声,举起案上的一盏宫灯,狠狠地掷下去,粉碎的灯片四散飞奔,残剩的灯油泼在地上,溅在几个宫女的裙子上。

    他对满屋的宫人号叫道:“滚!”不等宫人们离开,一手执香炉,一手执拂子,抡起手臂投出去,直砸在两个宫女的背上,痛得她们忍声呻吟,又不敢叫喊,逃命似的奔出了宫门。

    书案上的器皿都丢光了,刘禅气无可泄,双手把住书案的两个脚,丹田里冲出一股凶悍的怒火,绷着满脸的怨毒,手腕猛地用力,正要高举过顶摔了书案,可手臂却似被人牢牢箍住,压得他高举的力量一点点下降。他恶狼似的转过头,却看见诸葛亮深如秋水的眼神。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里有劝诫,有安慰,有怜惜,还有久违的慈爱。

    刘禅的手慢慢地放开案脚,他像是被疯狂的愤怒耗尽了力气,一瞬间变得疲惫、颓唐,并且衰弱。他凄楚地、像个孤儿般地问道:“相父,我是不是个蠢皇帝?”

    “陛下不是!”诸葛亮坚定地说。

    “我是!”刘禅突地扬起声音,声音拔到了最高处,又似承受不住那锋利的尖锐,从高空摔落下来,软软地重复道:“我是……”

    诸葛亮轻声安慰道:“陛下不要妄自菲薄,陛下不蠢。”

    刘禅酸苦地一笑:“不是我妄自菲薄,是事实如此。相父,你去街巷之中听一听,老百姓在说什么,他们要丞相,不要皇帝……”他萎靡地念着,“不要皇帝……”泪水忍了又忍,还是刺破了眼眶,汩汩地流过他哀戚的面庞。

    “他们不要皇帝,这就是民心……”他仰起婆娑泪眼,苦苦地看着诸葛亮,“相父,先帝在时,你和他是季汉的两尊神,先帝不在了,季汉只剩下一尊神,他们都要拜你,拜你……”刺破心口的绝望让他几乎说不下去,哽咽的声音伴着泪水潺潺流出。

    他低着头悲哀地哭泣,泪水涌进嘴巴里,苦涩得让他想吐,可他全都咽了。

    “先帝,”他喘着气说着这个称呼,“先帝一定也不喜欢我,当初就不该选我做太子,为什么……”绝望的情绪让他丧失了理智,他不顾一切地说,“相父,先帝既然倚重你,老百姓也爱戴你,先帝为什么不把江山传给你,偏偏让我登临帝位,做一个百无一用的傀儡!”

    这疯狂的话犹如钢刀碎裂的锋刃,在两个人的心上划开长长口子,伤了别人,也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诸葛亮宁静的面孔泛起了一层忧郁的光,微微地叹息:“陛下,臣给你说一件事吧。”他轻扶住刘禅发颤的手,“陛下可还记得你有个长兄?”

    刘禅一怔,他知道诸葛亮指的是刘封,可他猜不透诸葛亮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话题,愣愣地没有说话。

    诸葛亮并没有等待刘禅的回答,他挽着刘禅在矮榻上徐徐坐下,缓缓道:“陛下应该也记得,十年前,长公子暴卒于宅。”

    刘禅当然记得,十年前,被软禁的公子刘封忽然暴卒,死得不明不白,父亲为此昏睡了三天三夜。他虽与这长兄不甚亲密,但他生性容易动情,也大哭了一场,也听说私底下对于公子刘封的死议论纷纷,都说他死得蹊跷,可到底死因为何,却无人知晓。

    “但陛下却不知,长公子不是暴卒,他是自杀!”诸葛亮的声音清寒如冰。

    “自杀!”仿佛被最冷的冰水浇了头,激得刘禅打了个寒战。

    诸葛亮微沉一口气,沉痛而悲切地说:“是先帝劝其自决,更是臣强谏先帝,赐死长公子!”

    刘禅浑身发抖:“为,为什么?”

    “为保住陛下的太子之位,为异世之后不萌萧墙之患,为季汉基业定下储君之固!”诸葛亮一口气不停地说完,说到末端,余音轻悲。

    刘禅呆若木鸡,他说不出话,心里像被塞了乱麻一般,扯不出来,理不清楚,堵得他闷闷的,快要窒息。

    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陛下,先帝是爱你的,先帝若不是为了保住你,他又何必担上杀子之名,后世有知,春秋笔法,一生伟业,岂不受亏?”

    “相父……”刘禅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论先帝,无论臣,都以陛下为不二储君,深以为社稷基业当交给陛下,不然,这骨肉相残之过何能担待。臣当日强谏先帝,先帝当日劝死长公子,正是想为陛下留下一个清平无争的宫闱!”

    “可,可……”刘禅张着口,声音虚浮地飘在唇边。

    眼泪,仿佛深井的凉水泛了出来,刘禅握住诸葛亮的手腕,期期地说:“相父,别走……”

    他双手拉住诸葛亮的衣领,像个找到了归宿的失怙孤儿,似乎怕只要一松手,诸葛亮便会从眼前消失掉。

    诸葛亮挽住他的手,伤切的情绪滥溢过他刚强的心,他哄孩子似的说:“臣不走。”

    诸葛亮的应诺仿佛开启了一扇压制情绪的闸门,刘禅长久以来的压抑瞬间爆发了,他搂着诸葛亮的肩膀,不加掩饰地放声大哭。

    ※※※

    黄昏时分,淡淡紫雾自宫殿背后飘出,涌出了一轮血色残阳,诸葛亮从宫室走出,抬头望了望渐渐昏黄的半边天空,另一半天空被晚照渲染,绚丽得犹如昂贵的蜀锦。

    他在回廊上停了一会,才沿着长长的台阶慢慢走下,手扶白玉栏杆,步子迈得很慢,身体很疲惫了,可行走却不能停下。

    走啊走啊,就像他这一生,注定将在无止境的行走中度过,直到他再也走不动的那天,他才能真正停下脚步。

    “丞相!”台阶的最下面站着一个人,掀了袍角往上跑,诸葛亮的眼睛发昏,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他想自己真是老了,视力一天比一天弱,晚上披阅公文时,眼睛非得凑到卷宗上,稍微远一点,那简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像蚂蚁似的蠕动起来。

    等那人离自己只有一级台阶时,他才认出来了:“休昭?”

    董允跑得有些累,扶着阑干喘了两口粗气:“丞相,有几件棘手的事必得请命于你!”

    “什么事?”

    董允抚着胸口,让那急喘渐渐平息,才一字一板地说:“李阚一案,廷尉已审理完毕,定了弃市大辟,案情卷宗正要送给陛下批复,但李阚……”他停顿着,声音倏地压下去,“因此案由我亲自审定,昨日覆案时,李阚提出要见你一面,我们哪里肯依从,他后来又说若是见不到丞相,那有要紧证物一定得交给你。”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很小的漆匣。

    诸葛亮不忙接,他还在困惑中:“为何要给我?”

    “我当时也质问他,丞相何等身份,怎能受你转送证物?他却说,若是不肯听从他,他便不服罪。这人骨头硬得很,任拷掠垂楚,咬死不吐一个字。我实在莫可施策,因见此物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只是觉得蹊跷,故而拿来给丞相一览。”

    诸葛亮犹犹豫豫地接过小匣,轻轻一开,里边居然窝着一方手绢。

    “这是……”

    诸葛亮越发起了疑心,他将手绢取了出来,湿漉漉的似乎渗了汗,捧开来,雪白手绢已泛了黄,绢上有浅浅的墨字。一些字涂花了,一些字漫漶了,还有一些字淡逝了,唯独最后一个“亮”字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