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州。”姜维觉得此刻的情形奇怪极了,自己竟然受一个陌生少女的盘查,这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要打听自己的底细,而自己又为什么像个傻子似的接受她的询问?
“雍州?”女孩儿惊呼,“真远呢,你怎么跑成都来了?”
姜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下:“我,我原来不在成都,我在天水,后来丞相北伐……我本来随太守出巡,然后,然后事起仓促……随丞相来了成都……”他越说越混乱,事情没说顺溜,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女孩儿却听得很仔细,她在姜维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里听出了意思:“你不会以前是魏国人吧?”
姜维呆了,女孩儿的冰雪聪明让他瞠目结舌,他天生的嘴笨不善言辞,许多人都不爱和他说话,嫌累,他叨叨十句话也没廓清一句话的意思,偏又不爱说话,更不会争辩,被人诬赖没法用言辞抗争,常常背黑锅受栽赃。
女孩儿才不在乎他是不是降将,她的心思一下子又转过去了:“天水,天水,这个地方的名字好怪,莫不是你们那儿有天上来的水?”
“是有天水。”
“真的么?”女孩儿兴奋起来。
“是,”姜维说起家乡的传说,口齿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在秦末之时,雍凉一带因连年征战,兼之大旱,致使繁华衰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许是上天怜惜民生,忽有一日,天上之水倾泻而下,绵绵不绝,竟而形成一湖,水波潋滟,甘洌如酒。后为武帝所知,令新造之郡立于湖畔,赐名天水。”
女孩儿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入迷了,她想生活在拥有这样美的传说的地方,真是幸福呢。
她叹息道:“那真是好地方,我以后得去看看,你陪我去成不?”
陪她去?姜维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素昧平生便邀请陌生男子和她同行,这女孩儿神志不清么?他不肯违心答应,索性保持沉默。
女孩儿也不在乎他答应不答应,她的心思是变幻的流云,一会儿又飞过去了,她用憧憬的语气说:“天水……若是死了,能把骨头抛在水里,那该多好……水里有龙么,有神仙么?没有也没关系,我去做那水里的神仙……”
死了葬在水里?姜维更加迷糊了,这是个什么人啊,也不知是哪家父母教出的怪女儿,行为言谈像个疯子,瞧那一身装扮——他不敢和那女孩儿正面对视——也颇为考究,也该是富家女儿,何以便寻不到那闺门中人的矜持。
“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便随爹爹去出征,兴兵打仗就交给你们,我呢,到处走走看看……”女孩儿充满幻梦的语言像孩童的自言自语。
姜维有点回过味来了,他心里跳出了一根神经,这女孩不会是,不会是……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前边跑来一个僮仆,急吼吼地说:“姜将军,你在这儿呢,丞相寻你。”
姜维回过神来:“哦,我马上去。”
那僮仆乍见到女孩儿,慌忙行了一礼:“小姐。”
这一下,姜维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女孩儿原来是诸葛亮的女儿,丞相的大千金,他竟然和丞相长女单独胡扯了这么长时间。此刻回想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后怕,再念及自己心里许多不敬的念头,更觉得羞愧。
女孩儿嘟嘟嘴巴,笑嘻嘻地对姜维说:“忘了告诉你,我是诸葛果,你可以叫我果儿,爹爹总这样叫我。”
姜维讪讪笑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面看清诸葛果,她的眉眼和诸葛亮很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天真,每当一笑,眼睛便弯成了一钩月亮。
她多大了?十五岁?还是二十了?她像个不谙人事的儿童,是长在温室里娇嫩的花骨朵,未经风霜打击,纯粹得一直保持赤子之心,连真实年龄都模糊了。
诸葛果被姜维注视着,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她似乎欢喜这样的关注,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姜维却被她的认真逼退了,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深深以为自己太荒唐,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再踹一大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像个色眯眯的轻薄子,居然和闺门小姐谈天说地,把男女有别置之脑后,真是不知羞耻!
他连道别的话也不说,逃亡似的转身就走了,走了一截,又想是不是太失礼了,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诸葛果竟然站在原地望着他,莹莹的光淌过她苍白的脸,仿佛泪水般晶莹剔透,而后风乍起,吹皱了她赧然的表情,一切都模糊起来,空气里回荡着如慕如诉的忧伤。
那一瞬,姜维忽然想起白蘋,在薄雾弥漫的清晨目送他离开,巷口的风吹了很久很久,仿佛思念的倾诉,说再多也不嫌冗赘,甚至不足以表达内心沉淀太厚的痴爱。
他的眼角湿润了,迷离的视线里,诸葛果变作了白蘋,她安静地守在春风卷帘的巷口,将披散的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来。她微微仰起脸,清丽的面孔上有月光般洁白的泪,她说:“伯约,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什么时候回去呢?姜维问自己,他擦了擦眼睛,伫倚阑干远眺的女子又变成了诸葛果,其实一直都是诸葛果,是这陌生而古怪的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思慕的妻子。
这是他的宿命么?
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知,今日……却原来是在一个女子的凝眸中渐渐远去。
是他宿命么?
第十三章 出师二表再兴夙志,干戈重启又赴征程
诸葛亮的第二份《出师表》放在了皇帝的案头,依然是工整干净的隶书,像一泓水般流畅无滞,字字不苟且,句句不疲软,像一个人心里抠出来的血,恍惚还带着那人魂魄的味道。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
……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皇帝的目光从奏章上抬起来,缓缓挪向地板,光溜溜的,像有几条白鱼在浅水里游动,他收回目光,轻轻一垂,恰恰落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上,仿佛被一勺冰冷的水淋了,皇帝浑身打了个激灵。
皇帝长叹一声,他用了很多心思试图阻扰诸葛亮的脚步,却仍然不能挽回诸葛亮北伐的决心,北伐真的对相父那么重要么?比温暖的阳光还迷人,比闲适的颐养还舒坦?长安那座远得像泡沫影儿的城市,在诸葛亮心目中宛如承载宿世梦想的圣殿,那闪耀的光辉足以用一生去索求。
把北伐当作生命的诸葛亮,再多的非议,再多的臣僚奏章,于他又算得了什么。哪怕全天下都反对他,他也会在全天下的质疑中毅然上路,绝不妥协。
皇帝觉得很无力,诸葛亮是他座下俯首的臣子,每行一事皆要上表请命,可谓是忠耿恭顺,完美地维系了君臣之间该有的礼秩规则。这些礼仪都像虚假的笑面儿,瞧着温馨可人,里边全是碰不得的刺儿,他不能拿出皇帝的威严去否决一个臣子的固执己见,连旁敲侧击的试探也不行,只能一次次应诺,甚至可以说是服从。
他又翻开下一份奏表,还是诸葛亮所书,是《请于沔阳立府营表》,诸葛亮恳请皇帝恩准在汉中沔阳营丞相府,蜀汉的十万中军也随之屯守,按十二更休轮换制度,每年撤换二万人回乡。也就是说诸葛亮打算长期驻扎汉中,他势必要把后半生和北伐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北伐,北伐……皇帝烦躁起来,他把两份奏表卷起来,用力拍了两下书案,火气却像软膏,才吹起一个泡,又迅速地坍塌下去。他恨着自己的软弱,却又无可奈何。他从案头抓起一支笔,不耐烦地展开奏章,在两份奏章上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可”字。
你要北伐,就去北伐吧,我不拦你,你爱去多远去多远,要留屯汉中也随你,怎么都随你。
皇帝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在心里大声地怒吼着,他把笔重重地摔下,笔尖的墨飞溅而出,在空中划出缤纷的弧线,仿佛一口终于宣泄而出的怨气。
诸葛亮的奏章当天便下到尚书台,一夕之间,丞相要二次北伐的消息传遍了蜀汉朝堂,上书反对北伐的臣僚打算再作进言,尚书台却宣示了一道皇帝的诏令:“不得非议北伐。”顷刻把那蠢蠢欲动的抗议声掐灭在腹中。
北伐从此成为蜀汉的国策,皇帝懒怠地转过了目光,任由一个个臣子肩负起兴复汉室的千钧重任,一直到这个国家灭亡。
※※※
秋风起了波澜,仿佛匆匆过往的驰隙流年,留下一路生冷的痕迹。
姜维走进丞相府正堂,背后袭来的凉风吹得他寒噤连连,他快走了两步,把那侵骨的冷抛在门后。
诸葛亮正和留府长史张裔说公事,白生生的张裔依然像一只光滑的葫芦瓢,他见姜维进来,在和诸葛亮叙话时,余光不免多多看顾。诸葛亮对姜维的看重可谓是一朝皆知,他在写给丞相府僚属的教令中称姜维:“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瞎子也看得出,姜维正在逐渐取代昔日马谡在诸葛亮心目中的地位。
“以后由费文伟来往两地,宣传诏命公文,”诸葛亮翻着案上的文书,一册册交给修远存录,口里却不停,“蒋公琰擢入尚书台理政,丞相府的事他还得双肩挑……岑述仍兼司盐校尉,照旧入府行走……临邛一带的火井又凿出十二口,你去看看,谨防底下的小吏为求邀功夸大其词……再一件,蒲元这次擢升西曹掾,他名为掌选吏,仍主兵器制作,随我去汉中,若需铁料从成都调发,公文下到相府,一概由你处置……南中七郡所贡之赋不一,前番有臣下表章称,产铁的县交金,产金的县交丝。底下收赋的曹官闹出偌大的笑话来,既疲敝民力,又耗损国家赋税,一定要严办……”
诸葛亮手上部分文书,口里还在吩咐公务,说的事偏还多,一桩接着一桩,像蛛网似的越织越多。
张裔一面打量姜维,一面听诸葛亮说话,一面还要用心记下。那壁厢,姜维已听晕了,好似一桶糨糊似的粘得没个清爽。惊奇的是张裔却不显窘迫,诸葛亮说一件,他应一件,也不再问,似乎统统存在心底,并无窒碍,姜维顿时对张裔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记下了?”诸葛亮问。
张裔轻松地说:“记下了。”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诸葛亮叮嘱的事,捡着要紧的禀道:“下官明日便去临邛案行火井,南中交错赋税的笑话,稍后便去请尚书台敕令……”
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成都的事有劳君嗣费心。”
张裔谦让了两句,他嗫嚅了一下:“丞相以裔为留府,持掌庶务,裔自然该当尽心竭力,不负丞相所托,但裔有些顾虑不得不言。朝廷诸事繁多,轻重缓急不一,处分也当各随权宜,然丞相府诸吏皆无便宜之权,寻常之事自可随例而举,若遇需紧急处分之事,不及千里请命,恐会耽误国家要务,望丞相裁察。”
话虽说得隐讳,诸葛亮却知道张裔的心思,身为留府长史,却没有便宜之权,事事受着掣肘,无论大事小事皆要千里请命汉中,确实贻误朝政。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向修远点点头,修远捧着一方红漆盒递给了张裔,张裔正没个计较处,却听诸葛亮说道:“此为丞相之印,此次我给你便宜之权,可随情处分,望你体公忠之心,百事以国事为重。”
诸葛亮竟然把丞相印章交给他了,张裔激动得满脸潮红,手心烫得要烧出火来,那印盒子压下来,沉甸甸的,仿佛托着一座灿灿的金山,闪耀得世人都生出匍匐的恭敬心。
诸葛亮看着张裔,隐隐的不放心让他不得不多加叮咛:“望君嗣为国家计,为社稷计,诸臣精诚团结,方能克定万难,成济大业。”
张裔心里噗噗弹跳,他自然知道诸葛亮话里的意思:“丞相苦心,裔不敢不遵。”
“不是敢不敢,而是做不做。”诸葛亮语重心长。
“是。”张裔踏踏实实地说。
诸葛亮其实仍旧不安,可若是再催逼,反而会激出反感,他能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却不能掌控人心。
诸葛亮终于看向姜维:“伯约……”
姜维还在怀着一腔佩服思量张裔,听见诸葛亮唤他,像从梦中拽出来,微微一颤。
诸葛亮不介意地一笑:“前日我将八阵兵诀交给伯约,伯约看到何处了?”
姜维敛神道:“丞相将八阵兵诀交与姜维精研,只是维愚钝,八阵壸奥幽微,维不能参透,望丞相不吝教导!”
“何处不明?”诸葛亮的语气很和蔼。
姜维回想着,一字字背诵道:“丞相阵法云:数起于五而终于八,阵数为九,中心零者,大将握之。四面八方,相参……”他停了停,“维不明的是,五八之数是为何意,既然做八阵,又如何是九?”
诸葛亮笑着却是一声称赞:“问得好!”
姜维霎时呆住,不能参悟阵法还是好事?他疑惑地望向诸葛亮,见到的是慈爱和信任的微笑。
诸葛亮微笑道:“伯约疑问八阵数理之变,而此变正为八阵准的,因此是问对了!”他望着姜维,声音既柔和又动听,“伯约可知黄帝丘井之法?”
姜维微一耸眉峰,转瞬之间,蓦地喜道:“莫非丞相八阵源于黄帝丘井?”
诸葛亮没说话,羽扇在胸前缓缓摇动,脸上是静穆的微笑,眼里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姜维鼓了勇气说:“维斗胆揣度一番,或者丞相八阵乃依丘井阡陌设阵,中央为王田,是为主将所君,前后左右共八井,是为变阵,那五之数呢?”
诸葛亮和缓地说:“前后左右中为五,再变而为八,中则主导,齐五八九之数,临敌之时,依势而变,前可为后,后可为前,旋转不休,诸部相连,斗阵虽乱,而阵法不乱!”
“若然,而中央是为虚否?”姜维又一问。
“虚虚实实,中央指挥四方八面,虚为其不在八面之内,实为其起变化之端!”
姜维彻底明白了,他深深地一揖到底:“谢丞相开茅塞!”
诸葛亮朗然一笑,持着羽扇往前一伸:“何须大礼,伯约虚心向学,一点便透,我心甚慰!”
姜维被他夸得赧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然无声。那边张裔听诸葛亮称赞姜维,又是羡慕又是感叹,怪不得皆道诸葛亮以姜维为心膂干臣,果然不虚。
诸葛亮道:“八阵为我多年潜心所研之法,奈何事务繁琐,一直未曾大行于军。然与魏军相比,我军兵力单薄,又多为步兵,决战之时,胜算无多,唯有施此兵阵,方有全胜之算。”
“如此,丞相是要大行此法于全军么?”姜维问道。
诸葛亮淡淡笑着:“回汉中后,你先领虎步军一千操演,待得阵法成型,再推而广之,全军行之。”
姜维明白了,诸葛亮让他研习八阵是为了将来决战之用,而能操演全军阵法的人不是那些蜀汉的功勋老将,竟然是他这个魏国降将,他浑身的血都在,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像电流般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能感受到诸葛亮对他剖出心胸的信任,那信任像温暖的火,烧灼过他迟钝的情感世界。
“丞相,我们何时回汉中。”他最后只憋出这一句话。
诸葛亮把一册文书轻轻卷起,静静地说:“三日后。”
※※※
姜维离开丞相府正堂时已是傍晚了,夜幕艰难地翻过冰凉的墙垣,一点点覆盖住丞相府内残余的光明。夜风很凉,吹得满园枯枝残花瑟瑟发抖,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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