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周是吃了豹子胆么,敢公然挑战诸葛亮?自蜀汉立国,诸葛亮的权威一直无人能敌,昭烈皇帝在时,有意加重他的权位,令他得以抗衡诸方势力,今上继位,更是举国相托。诸葛亮在蜀汉几乎是不加冕的帝王,尽管他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篡夺心,可是蜀汉官吏都认可,甚至连百姓也知道,丞相府才是事实上的国家权力中心。
皇帝几次在人前说过“政由相父,祭则朕躬”,他把整个国家交给诸葛亮,事无巨细,皆由诸葛亮决断,便是官吏休沐加禄也要去问诸葛亮。蜀汉朝官都默默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忠心皇帝,听丞相的话。诸葛亮在一天,蜀汉的朝政大权便在诸葛亮手中一天,千万别痴心妄想和诸葛亮平起平坐,诸葛亮的政治手腕,众人都领略过,当年那一颗颗沾满了血的头颅还没化成枯骨,谁都不想去重蹈覆辙。
所以诸葛亮要北伐,腹诽的朝臣也不是没有,可连皇帝都满口答应,还令尚书台书写讨魏檄文,众人哪里还敢提反对意见。昭烈皇帝自来不喜文人清议,深忌空谈误国,因此严禁官吏诽谤朝政,这禁浮言倡实事的不成文科条是蜀汉官吏心中时时警醒的训诫。十数年间,蜀汉朝官养成了只做事少虚言的习惯。所以当北伐的诏令下达,诸公门一丝儿反对之声也没有,军需兵源一概妥帖地办好,还请命要求上前线杀敌,以能博得诸葛亮青睐。
谯周,这迂儒一定是书读太多,不识天高地厚,竟敢对诸葛亮提出质疑,诸吏虽暗自赞同谯周的一二观点,也觉得后怕。
李邈本想勾出几句不损大局的埋怨,没想到谯周的言辞大胆到他也接受不得,他干干地咳嗽了一声,打着官腔道:“允南,北伐是国之大计,此次虽遭败绩,到底不能废弃。”
谯周却是犟种脾气,一旦对什么事什么人形成印象,便不可更改:“休养民力方为国之大计,从来没听说过兴兵能强国!”
这话呛得李邈半晌不吭声,有好事者奚落道:“允南,你既反对北伐,丞相北伐时,怎不见你对陛下进言呢?”
谯周义正词严地说:“我此番便要上书陛下,请陛下撤回北伐大军,俾国家休息,民力得养,十年之内不可兴兵。”
“你真要向陛下进言?”李邈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小瞧了谯周,小小的劝学从事却比朝中的两千石有骨气。
谯周斩钉截铁地应道:“对!”
※※※
暖烘烘的熏风像一群透明的麋鹿般跑过宫殿前的平台,奔跑的力量带起绵脆的声音,仿佛那不属于宫闱的欢乐,只存在一瞬。
刘禅微微俯下身,目光停留在那一弧背上,有细细的水波荡漾开去,像从他身体里开出的花瓣。
诸葛亮一个时辰前刚刚抵达成都,赶了数日的路,风尘未洗,连家也没回,便急着进宫面君。刘禅收到诸葛亮入宫谒见的消息时还吓了一跳,等他踏入嘉德殿,诸葛亮已规规矩矩地跪拜等候。刘禅看得出他的满面风尘,那越伏越低的背像弯曲的青竹,盛满了疲倦、辛苦、伤感和负疚。
刘禅说不出为什么,心里竟难过起来,他亲自走下去,用一双手将诸葛亮搀扶起来,体恤地说:“相父辛苦了。”
诸葛亮起来得很慢,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重重心事拖住了他,他沉重地说:“臣有负圣恩,兴师北伐,未获寸土,未建寸功,特向陛下请罪。”
刘禅轻轻搭上诸葛亮的手腕:“相父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既是出兵,哪儿能不打败仗,朕不怪你。”
他瞧着诸葛亮愧疚之色始终未去,又宽解道:“相父尽心了,朕体会得到。”
“乔的事,朕很伤情……”刘禅的心里一直都搁着这事,非要说一说才舒坦。
诸葛亮的眉峰微微一蹙,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承陛下挂念。”
刘禅没在诸葛亮的脸上看到他以为会看见的表情,没有哀伤,没有悲绝,连眼泪也没有,刘禅困惑了。死的诸葛乔难道不是诸葛亮的儿子么?何以他竟能隐忍至此,还是这个人原本无情?
刘禅觉得自己和诸葛亮之间砌起了一面奇怪的墙,透明的,却韧性十足,戳不破,凿不烂,时间每往前走一点,墙便厚一点。他不知最后这墙会不会形成坚不可摧的人生距离,他往一边走,诸葛亮往另一边走,彼此背离得越来越远。
他忽然很想和诸葛亮多待一待,不要像往常一般,说完公事便各自走开,让那陌生感一日日渗透进入他们本来亲昵的情感里。
“相父,随朕走走吧。”他不肯撒开诸葛亮的手,说是请求,其实是迫使。
两人转出宫殿,径直往后苑走去。后苑正在整土,到处是新翻的泥土味儿,宦官们东一拨西一群地忙活着,有的铲土,有的栽花,瞧见皇帝和丞相来了,纷乱着行礼。
刘禅一面走一面说:“相父回了成都,就不走了吧?”
诸葛亮犹疑了一下:“待成都的事处分完毕,臣还得回汉中。”
“还要去汉中?”刘禅一愕,脚步也放缓了,“为什么?”
“整兵,再战。”诸葛亮说的很缓慢,却很用力。
刘禅露出茫然的表情:“还要打仗么?”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种措手不及的悲哀,他听得出,皇帝的质疑不是怜惜民生,也非反思战况,他只是对兴兵北伐克复汉室完全没兴趣。北伐像个与他无关的陌生话题,他之所以应允诸葛亮的出征请求,只是天生的懒惰不乐意去做繁琐的思考,加上他对诸葛亮出于本能的依赖,想也不想便同意了。他从没有过开辟疆土的恢弘气度,一统天下的志向别说是宣之口舌,在脑子里过过也以为荒唐,那还不如听窗前飘雨让他着迷。诸葛亮无论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他都无所谓,不过是下的诏书措辞不同而已,反正诏书也不是他写,自有尚书台的官吏润笔。
相父还是要北伐呵。刘禅觉得无力,仗有什么好打的,还不如留在成都吟赏风月,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他想的是诸葛亮能留下来,说说故事,讲讲学问,他不乐意听博士们咬文嚼字,像在吟哦催眠曲,没有诸葛亮讲授时绘声绘色。他宁愿诸葛亮做讲经的老师,也不愿诸葛亮常年在外行兵,打仗有什么意思,那要死很多人呢!
诸葛亮一字字地说:“先帝临崩托臣以兴复之业,臣不敢怠惰,臣希望陛下有朝一日能重返大汉故都。”
大汉故都……是长安,还是洛阳?也许两座都算吧。刘禅对这两座城市毫无感情,也不向往,他觉得成都是世上最好的城市,街道又宽又直,好吃的东西排满了九街八陌,检江、郫江清亮得照见满天漂亮的流云,成都话多好听呢,骂人还带着比喻。
想得出神了,刘禅没提防,后苑因正整土,到处坑坑洼洼,他竟一脚踩进泥坑里,溅起半身的泥水。这下慌得诸宦官围上来,赶着给皇帝抹泥水擦污垢,刘禅看得自己半身狼藉,非得去换一身衣服不可,可又不愿意诸葛亮离开,不得已说道:“相父,稍等。”
诸葛亮看得出皇帝舍不得自己,他能体会这孩子对自己的依恋,不免有些感动,诚挚地说:“臣恭候。”
刘禅满意地一笑,便和簇拥他的宦官匆匆离开,不忘记留了一拨人随侍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地伫立着,夏日的风带着浮尘味儿,有几分浅浅的苦涩。他站得久了,觉得腿酸,便缓缓地往前走。
迎面过来一群宦官,个个扛着装满了土的箩筐簸箕,大约是在翻修御花园,正要把挖出来的土运出宫外,因见诸葛亮走来,也不敢冲撞,都绕去路边。
“丞相!”一个背着满筐土的年轻宦官忽地叫道。
诸葛亮诧异地一扭头,那年轻宦官竟将箩筐一丢,不顾一切地冲向诸葛亮。领队的执事宦官吓得面如土色,憋着公鸭嗓喊叫,可那年轻宦官却似疯了一般,挣开想要拖住他的同伴,猛地扑到诸葛亮身前。
真是好大胆子,宫禁中见到首辅大臣不仅不回避,还大呼小叫,行此莽撞之举,这年轻宦官是不要命了么?
他在诸葛亮面前站定,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丞相,你还认得我么?”
诸葛亮着实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说话,旁边的一个老年宦官一把推开他,怒道:“过去,宫省之中大呼小叫,惊吓了大臣,你该当何罪!”
那宦官却不肯放弃,死命地拨开老年宦官的手,激动地说:“丞相,是我,我是永安宫的李阚!”
诸葛亮略一愣,目光在那宦官身上一番打量:“李阚?”
李阚兴奋地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你……”诸葛亮不知李阚找他做什么,整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饶是他明睿决断,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李阚突然双膝跪下,双目滚泪,哀凄地求道:“求丞相救李阚一命!”
诸葛亮惊得一退:“你做什么?”
李阚抽泣道:“永安宫掖庭撤除,我被遣入成都,可是……”他伤心地噎了一口气,“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丞相看在当年永安宫的情谊上,看在先帝的分上,将小奴调出宫去,小奴情愿归乡耕田!”
诸葛亮听完却似并未动容,毫无表情地说:“你起来!”
“求丞相成全!”李阚砰砰地磕头。
诸葛亮的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后宫宫人出入自有掖庭永巷掌管,我乃朝政大臣,怎能干涉后宫!”
李阚呆呆地抬起头,额上已磕出了血,顺着眉峰流了一溜。他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丞相……”
“回去!”诸葛亮喝断了他,“你身居中宫,当守后宫规矩,如何敢私交大臣,再胡言不悛,定将你交于掖庭狱!”
李阚既吃惊又害怕,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诸葛亮投去凄婉的目光,可诸葛亮冷漠地微仰起脸,竟看也不看他一眼。
背后忽传来皇帝的问话声:“这是做什么?”
换了衣服的刘禅已走到跟前,他看着跪在当道的李阚,是个陌生脸的年轻宦官,愕然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李阚不敢说了,害怕地低下头去,跟着皇帝的陈申是认得李阚的,忙道:“这小奴不懂规矩,陛下勿惊!”他向周围挥手,“还不快拖走!”
李阚被两个宦官夹起来,他向诸葛亮最后期望着,悲哀地呼道:“丞相……”
刘禅听出意思来了,他怀着孩子气的玩乐心,笑呵呵地说:“怎么,相父,你认识他?”
诸葛亮无可奈何,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扔进了陷阱里,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听见这小奴和他是旧相识,又在众中请托于他,他便是强辩清白也洗刷不得。他深深沉下一口气:“请陛下治臣交通内宫之罪!”他说着跪下去了。
刘禅大震:“相父何罪之有!”
诸葛亮揪心地说:“臣为朝堂重臣,有交通内宫之嫌,不可辞其咎!”
刘禅慌起来,他最怕见到的便是诸葛亮的认真,那像无情的刀锋般生硬,他一面去拉诸葛亮,一面劝道:“相父何故请罪,这等劣奴不知规矩,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朕知相父公心,绝不会有交通内宫之事!”
他指着李阚斥道:“是谁领进来的狗奴,拖走拖走!”
陈申得了皇帝的命令,吩咐手下拖走李阚,又小心地问道:“陛下,怎么处置这小奴?”
刘禅厌恶地说:“你看着办就是,何必问朕!”他心里闷得像塞了棉花团,不是气恼李阚的无事生非,而是烦闷于诸葛亮的认真。诸葛亮的事事较真是对自己的刻薄,更是对他的苛责,这让他起初想和诸葛亮执手谈心的愿望也消失殆尽。
李阚被两个宦官死死地拽走,像一块破抹布,他便一直看着诸葛亮,那张在记忆中美好的面孔一瞬变得狰狞如恶魔。他忽然笑了一声,仿佛绝望的小兽,额上的血缓缓流入唇边,他舔了舔,很苦很腥。
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独木支蜀汉,探病赵云再定北征计
一叶飘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坠落下来,风再一吹,落叶在地面蹁跹如舞,“呼”地扑到了一个孩子的怀里。
孩子呀呀地叫着,双手抓摸着这片落叶,可他的力气和准度不够,叶子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着急地扑了过去,奈何脚下发软,一头便要栽倒,身后却有人稳稳地护住了他。他的腰上系了一条绸带,身后那人便用这绸带保护着他行走。
他皱皱鼻子,扭头瞧了一瞧,对上一张清丽的女人脸,是娘哦,他想喊她,口一张,送出来的发音却是“羊”。
“是娘!”女人小声地矫正。
“羊!”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脑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凑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捏着他的小手说,“香娘一个,香不香?”
孩子踮起脚尖,在母亲的脸上啄了一口,女人笑着亲了亲他的小手:“乖孩子,娘的乖宝宝!”
孩子呜噜呜噜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扭了小身体,一步步朝前蹒跚学步,蓦地,他停住了,一张陌生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一柄羽扇向下延伸,柔软的羽毛触摸着孩子粉嫩的小脸,然后是满月般干净的微笑。
孩子被吓住了,他向后紧紧一缩,倏地扑入母亲怀里,嘴巴呵呵地呼着气,眼睛里藏着小小的惊恐。
南欸已是呆了,诸葛亮的忽然出现让她如同坠入了梦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动,仿佛失了魂。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上流溢着残损的霜色,似乎比离去时更瘦了一些儿,让人禁不住地心疼。她瞧见他腰间的褐色大带,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针脚织出她绵长的痴恋。她像个初见心上人的小女孩儿,又爱又紧张又害怕,行礼称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凝望。
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丞、丞相……”南欸这才想到该行礼,身上却微微颤抖着,让那礼很别扭。
她忽地又意识到什么,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指着诸葛亮道:“叫爹爹。”
孩子不肯,“爹爹”是很陌生的词,在他十一个月的短暂人生中,他听过学过很多词,唯独没有“爹爹”。
诸葛亮见儿子对自己生疏如此,心底凉悠悠的,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黄月英款款地走了过来,忽见诸葛亮回来了,竟生生怔了一刹,她又喜又惊:“孔明?”她弯腰抚了抚孩儿的脸,笑着哄道,“快看看,这是爹爹、爹爹呢!”
孩子唔唔地呢喃着,还是不肯认,索性把脸埋进南欸的身体里,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丁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信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心底的惦记化作脸上的殷殷表情,“果儿呢?”
黄月英一时没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欸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着,眸中流淌着相同的东西,仿佛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口,触一触,便彻骨地疼。
“果儿,怪我是么?”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