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丞相,比不得寻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了诸葛亮的忙碌,习惯了诸葛亮的非比寻常,习惯了父子亲情的疏离。习惯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温和的性格里有诸葛家族的坚韧,他不喜欢抱怨仇恨,纵算生出委屈,也会在漫漫时间里碾成一种认真的忍受。
诸葛亮有些感动,他搭在诸葛乔肩头的手滑下去,轻握住儿子的手,父亲的柔情在心中泛滥涌动。
真想做个宠溺子女的父亲,维护他们,放纵他们,在危险和灾难面前为他们挡风遮雨,在磨砺和挫折面前为他们鼓舞加劲。
父亲,父亲,天底下最稀松寻常的角色,可惜将成为他这一生最差劲的事业。丞相不是父亲,父亲不是丞相,永远不能把这两个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便要放弃无间的亲情。
世间的得失,正是这样残酷。
※※※
门开了,橘红的烛火在灯盘里摇了一摇,正趴在书案上打盹的南欸蓦地惊醒,惺忪的眼睛看见诸葛亮披着一身月光走了进来。她刚做了一个梦,以为这一切也是梦。
“还没睡?”诸葛亮柔声道。
南欸立刻意识到自己恍惚了,她一骨碌站起来,翻飞的襦裙却牵起案头的一册书,哗啦啦直滚下去,她小声地惊呼着。
诸葛亮莞尔,弯腰将那册书捡起来,他就着灯光打量着南欸。南欸许是长时间枕着书,双颊竟印出了两条红痕,他盯着她的脸笑起来。
南欸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我,我哪里不好么?”
“没什么。”诸葛亮敛了笑,将手里的书展开,却原来是《诗》。
再看那内容,竟是《诗·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么晚还读书 ?[3uww]”
南欸低声道:“睡不着,随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寝吧,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诸葛亮体贴地说。
南欸唯唯地应道,她嫁给诸葛亮已快两年了,可在诸葛亮面前仍然很紧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会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仿佛面对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动情却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务都做好了?”南欸弱弱地问。
诸葛亮摇头:“我来取样物件,一会儿就走。”他瞧见南欸欲言又止,“有事么?”
南欸红了脸,她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怎么也拔不出声音来,拘谨地捏着手指,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
诸葛亮温存地一笑:“你很怕我么?”
“没、没……”说着否认的话,声音动作却透出怕的意味。
诸葛亮不知拿这个柔顺的女子怎么办。她没有黄月英的通达,也没有诸葛果的率性,她像软软的棉花朵儿,捏不得,摔不得,心思像繁复的蛛网,有很多细腻的结点,无人能猜出,她也从不说。
当日黄月英做主为他娶南欸,他那时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没听清妻子在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两句。第二日,黄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又要娶一个女人了。
黄月英把一枚莲花白玉佩交给他,这枚莲花玉佩和南欸的鱼玉佩是一对儿。
“她是好姑娘,别辜负她。”黄月英叮咛着。
诸葛亮稀里糊涂地便被妻子推去另一个女人身边,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红的烛光下瞧着那张美丽而忐忑的脸,原本该有的喜悦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妇面前,脑子里想的却是案头如山堆积的公文,是明日召见官员的名单。
他很多年前因为爱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经一度沉浸在浓烈的恩爱中,可美好的爱情在相濡以沫的漫长中已转化为执子之手的持久相守。他可以很长很长时间不见妻子,可以在密集压来的朝政大事里遗忘他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的爱都给了蜀汉,给了皇帝,给了离世的昭烈皇帝,他心里装满了家国大事。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脸孔,他恍惚认识过,却在经年的忙碌中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为他展颜,更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取悦女人。
所以,他想南欸或许是起了女人的小心思,并没有在意,依然推门离开了。
南欸呆呆地看着诸葛亮离开,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月亮很圆,敞开的门外泻进满地月光。她像魂一样飘在清冷的月光里,痴望着黑夜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始终没有动。
※※※
《出师表》在案上整个地摊开,像一脉流畅的清水,八百二十九个字是水里映出的面孔,一张张荡出水波,认真地倾诉着衷肠。
刘禅看了很久很仔细,喃喃道:“相父要北伐……”
诸葛亮沉静地说:“臣以为而今南方已定,国力有余,时机成熟,当该北定中原,还于旧都,望陛下恩准!”
刘禅其实觉得北伐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大事,可这份《出师表》写得真好,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虽然个别字句让他不舒服,比如“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更让他难受的是,前日顶撞他的董允竟被诸葛亮称为贞良死节之臣,董允那一撞原来不是撞出忤逆君父的指摘,莫非撞出的是诸葛亮对他持掌宫省风仪的坚持?
“北伐……”刘禅说起这个词觉得很别扭,提及战争,他心中没有燃烧起雄阔伟大的壮志,脑子里冒出的却是一幕幕恐怖的画面。会死很多人,血淋淋的骸骨丢弃在荒野间,他打了个寒战。
“朕允可。”他逼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
“谢陛下圣恩!”诸葛亮郑重地跪下去。
刘禅紧紧地盯着诸葛亮匍匐的后背,像一弯月弧,却不够饱满,总有个地方缺了角。他忽然惊慌地发现诸葛亮老了,鬓角的白发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像野草般越生越多,宽阔的额头上皱纹像刀划一般,越发深刻,以往青松似的腰也不直了,深湛的目光里有薄翳抹不去,仿佛深黑的疲累,已渗入他的骨髓里。
先生,你怎么能老了呢?
在他的印象中,诸葛亮与苍老无关,与衰弱无关,那个白衣羽扇的先生是他单薄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他记得诸葛亮饱满的额头,葱根似的手指,月亮一样优雅的微笑。刘禅一度以为诸葛亮是不会老的,像开在窗前的白玉兰,洁白纯净。
是从哪一天开始,诸葛亮被残酷的时间侵蚀了,当他背着一个国家艰难前行,他被国家的重量压弯了腰,他在无止境的操劳中磨损了青春。人们曾拿他当神,可他到底只是人,会衰老、会倦怠,也会……死亡。
刘禅觉得心里莫名地酸楚:“相父,记得常常来信。”他说这话时,恍惚以为自己的魂在发声,声音晃晃悠悠地游离在身体外,像一缕怀念的月光,照着皇帝忧伤的脸。
诸葛亮呆了一下,他抬起脸,皇帝的目光穿透弥漫宫殿的紫雾,缓缓地落在他的身前,历历往事忽然翻涌奔来,却因太急太快,一瞬又流过去了。
他想,其实这个孩子,一直很孤独。
※※※
巴郡江州。
长江涛声拍击两岸,仿佛铿然的金磬。
李严把手里的简信扎好,盖了紫色封印,郑重地交给信使:“收好,一定要亲手交给丞相!”
信使许诺道:“是,将军放心!”他把信揣入怀里,拱拱手行了一礼,径直出门去了。
李严看着信使离开,唇边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回头却看见儿子李丰略带困惑的神情,他笑道:“丰儿,你在想什么?”
李丰回过神来:“儿子是想,父亲为何要勾连孟达反正。前次朝臣上疏非议父亲,正为父亲交通敌国,与孟达素有书信往来,父亲这次偏还与孟达交通,岂不落人口实?”
李严森森地一笑:“丰儿,这是你不懂了,他们非议我交通敌国,我若畏惧不敢与孟达交往,倒还显得理亏。故而我偏偏不改初衷,他们不是说我有通敌之嫌么,我便把这‘通敌’罪名坐实了,待得真相大白,方才显得我之公正。我之甘冒风险与敌国之臣勾连,是为朝廷计,为国家计,谁公谁私,一目了然!”
李丰似乎懂了:“哦,所以前年父亲才设法将魏国李鸿送去成都,是为了向朝中证明忠心?”
李严笑而不答。
李丰怀疑地说:“父亲当真相信孟达能成事?”
李严诡谲地一叹:“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两年前我被调来江州,不就是朝中有人担心我与孟达勾连,他日永安与东三郡连成一片,其势大增不能控制。我今日把这忠心剖开来,我和孟达之交,纯为国家将来计!”
“若是朝廷调父亲来江州,是担心父亲与孟达势力相连,父亲今日又与孟达飞书来往,他们还是会起猜忌心,怎会明了父亲忠心?”李丰还在迟疑。
李严冷笑:“我便是熬烂骨髓,他们也不信,我做这事,一为向陛下明示忠诚,二嘛,”他哼了一声,“他们不是担心我与孟达势力相连么,好,我便达成所愿,偏与孟达连势,做成这桩大事,孟达便为我朝中功臣。咱们外有孟达之援,内则经营江州,陈到那双眼睛算什么,将来迟早抠掉,三巴之地都是我们的!”
李丰被父亲大胆的言辞骇住了,胆战心惊地说:“父亲,你要和朝廷分陕?”
李严眨眨眼睛:“我始终是朝廷之臣,我只是不想被别有用心之人陷害,蝼蚁尚且自保偷生,何况我等!”
李丰大约知道父亲口中说的“别有用心之人”,他打了个寒战:“父亲,我总以为这事还是三思为好。”
李严叹道:“丰儿,你太实诚了,不知人心险恶。你不害人,人家要害你,我也是不得不。”
李丰不知该如何规劝父亲,他心底不甚赞同父亲的主张,可他却说不出话来。
李严背起了手,貌似闲散地踱着步子,耳际的长江拍岸声如在空灵的山谷敲钟,一声连着一声,他似乎随口地说:“我打算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李严踅过脸来,森寒的笑容在眼睛里泛着腻光,突兀地说道:“听说丞相府的留府长史选了张裔。”
他像暗夜的鹰鸷般笑起来,那笑声让李丰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三章 留守成都张裔争权,谋袭子午魏延贪功
六月天,暑热像网一样套住成都,厚重的湿气从暴涨的岷江上吹荡而来,没有消解溽暑,却加厚了城市空气的黏稠度,人人都似裹着一层棉袄。
丞相诸葛亮已经离开成都三个月了,丞相府却没有闲置成一座空宅,府门口每日依然车水马龙。各级官吏像蚂蚁似的涌入相府,盐铁、税赋、农田等等各样公门文件照样摆上案头,由留守丞相府的属吏分门别类。若是不干要务的例行小事则随情处分,不能定夺的或抄录节略,或原件保留,一概捆扎了以邮驿方式发往汉中,交给诸葛亮处分。
留府长史张裔大多数时候干的是分类公文的活,尽管他现在是成都丞相府的长官,可他其实没有太大权力,财政由岑述掌控,政务有蒋琬兢兢业业。他若要决断某事,周围一片人都会跳出来提意见,掣肘多得像插在他背后的蜘蛛脚,他压根就做不了主。
他到底不是诸葛亮,没有诸葛亮在蜀汉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威严,不服他的人很多,很多事情落在他手上,明明可以当机立断,偏有人搅局以为不可贸然。他只好把事情交给诸葛亮处理,其结果和自己当初的判断并无二致,可这帮提意见的人却以为丞相之意,应当尽心遵令,起初的三思之议也选择性遗忘了。
真怪了,诸葛亮既让他做留府长史,总统后事,偏在府中设下许多与他权力相埒的官吏,丞相印绶也没为他留下,朝廷需要丞相府颁发的公文非得送去汉中请诸葛亮盖章,那一趟趟往来的驿马汗流浃背,麻烦不说,还贻误时间。他便是个空壳的长史,每日在丞相府中摆样子,像一座矜持的塑像,木然地接待各级问事官吏,机械地回答:“好,这事我会禀明丞相……好,公文会转呈汉中……”
不能专权让他感到很苦闷,他甚至觉得自己沦落为闲人,于是想不通蒋琬为什么还能这么忙,他每天跑上跑下地连轴转,到底在忙什么?
最可气的是岑述竟然也入府了,岑述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分自己的权,不就是和杨洪关系好么?天知道杨洪给诸葛亮灌了什么迷汤,让满身铜臭的司盐校尉进丞相府。有人说,王连当年也曾以司盐校尉兼及丞相长史,可岑述能和王连比么?王文仪为国家理财,死后家无余财,妻孥受冻。王连的葬礼他也去了,当时的情景令人鼻酸,许多与丧官吏都哭了,想不到掌管最有油水衙门的盐府长官竟然惨淡如斯。世人骂他为“剥皮王”,可他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清官,所谓两袖清风,也只有在当政官员死后才能显出来。
张裔不相信岑述能有王连清廉,王连可称是蜀汉朝官里独树一帜的奇葩,名声再大的清官也多少有过苞苴交易,干过以权谋私的阴事儿,只是尽量不亏大节,钱是拿了,百姓的福祉也得谋。水至清则无鱼,张裔压根不信这世上有一枚铜板都不受的官,便是诸葛亮……好吧,张裔先念了一声得罪……诸葛亮也许不拿钱,可他暗自纵容拿了贿赂的官吏,只要事儿办得好,老百姓没有怨言,拿就拿吧,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赤裸裸的官场规则,懂了这规则才好办事,为民造福方才能真正落在实处。诸葛亮尚且不能免俗,何况定力远远不及诸葛亮的岑述呢?岑述管着最生财的盐铁府,蜀汉的盐铁矿每年都翻倍增加,每日过他手的钱何止千万,他能不眼热,能坐怀不乱?
鬼才信!
正愤愤不平,岑述偏偏来了,一只手捏着手绢揩去脸上的热汗,一只手卷着几册文书,急匆匆地跑进议事堂。
张裔正眼都不瞧他,兀自翻动案上的简册,周围的相府属吏都正埋首案牍,耳际一片沙沙的落字声。岑述的脚步声像撞开雨帘的闪电,劈开了一条血路。
“君嗣。”岑述急吼吼地说着,把文书哗啦啦倾在张裔面前。
张裔不乐意地啧了一声,他很讨厌岑述这没顾忌的做派,以为和自己很熟似的。
“这是这一季盐铁均输上计,这是在各地设平准官的实施情况……”岑述将文书一册册分开来,“这是……杨季休托我带来的备办北伐军需更卒汇总。”
张裔听说杨洪送公文也要人代交,深以为他托大,哼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郫县有百家农户遭了火灾,季休赶着去案行灾情。”
张裔阴阳怪气地说:“是么,我还道是他操劳过度,遭了什么病呢!”
岑述听得不舒坦,他心里知道张裔和杨洪不和。前一阵子张裔不知打哪听说杨洪建议诸葛亮不要任用他为长史,气得跳脚骂了三天,一见杨洪的面,不是讥诮,便是冷眼,幸好杨洪肚量大,索性与他避免见面。杨洪有蔺相如之风,张裔却不是廉颇,那忌恨横在胸口怎么也消不掉。他还风闻也是杨洪进言诸葛亮多设职官,以分长史之权,更是气得狠了。
张裔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杨洪的上书,抠着字眼儿说:“北伐军需事关重大,怎能转手相交?你去告诉季休一声,他得亲自来一趟,有些数目很含混,我不能轻易批复处分。”
“这个……”岑述为难地说,“季休下县里了,这一二日恐来不了。”
张裔把文书重重一拍:“他可是蜀郡太守,丞相北伐有赖郡县调发,置办军需这么大的事,他得给我赶紧回来,怎能轻易便抛舍了?”
岑述受不得张裔这故作高傲的官腔,回顶道:“君嗣,你得讲理不是,季休不是不来,他有公事在身,又不是故意和你作对,你若此刻不能批复,缓两日不成么?”
张裔棱起了眼睛:“你和我说缓,北伐能缓么,丞相能缓么,岑元俭,可别因私废公!”
“谁因私废公!”岑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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