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
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么?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哔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绷绷的一团。
孟获的眼睛睁大了,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么?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琢磨不透。
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
“放人。”
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么?”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傲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一队队士兵扛着木料来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锯木头。蛮夷百姓起初揣着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后来见蜀军的确是为他们重建家园,并没有恶意,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帮把手。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也就忘记了互相敌视,几个蛮夷小孩儿亦不惧生,跟在蜀军士兵的后面吆喝追打,有士兵还塞给他们糖饼吃,欢喜得孩子们雀跃起来。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这匆忙中缓缓过去,跌宕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来回扫动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渐抹走,残留下一道道参差不齐的齿痕,宛如狠狠咬在谁皮肤上的牙印。
众人齐心协力,梁柱椽檩已粗具规模,为了讨吉利,蜀军士兵还在房梁上扎了红绸。蛮夷百姓也早把畏惧和仇恨抛开了,有几户人家烧了水,用陶罐装了,到底还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军士兵的身后,也不吱声。
孟获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声,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蹄翻飞,扑入了天边那半明半昧的迷雾中。
第十章 假旗号蛮兵袭军营,真归附人心向王化
还是早食时,蜀军军营便似被正午的骄阳炽烤,军营的旮旯角落都起来,有事无事的士兵都往中军行营转悠,连哨楼上值岗的士兵也把目光偷偷地递下来。诱人的好奇催醒了年轻士兵们马蚤动的青春,原来是牦牛种和大牛种送来了二十位蛮夷女子。
足足二十个女子,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都娇嫩新鲜得像从清水里捞出来的蒜瓣,水汪汪、脆生生。
这些女子头回进到军营里,周围都是些陌生而年轻的男人面孔,一片的口哨声响起,那一双双野狼似的目光仿佛要剥光她们的衣服,吓得她们抖作一团,已有一半在哭了。
二十个女人便候在中军帐外,个挨着个,仿佛挤得太紧的沉香片,香味儿散得很拘谨。修远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二十张怯然生晕的脸蛋,俏丽是诱人的,害怕也是怜人的。
他摇摇头,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直走到别营,掀开营帘一瞧,龙佑那正杵着竹杖发呆。
“蛮子牛,”他喊了一声,“你们蛮子女人来了,你不去看看?”
龙佑那也听说了牦牛种和大牛种送了女子来军营,他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再不看,待会就见不着了。”
龙佑那一呆:“见不着?”
修远把手里揣着的油布包丢给他,里边却是热腾腾的两个麻饼:“我们丞相会把她们送回去。”
“为什么要、要送回去?”龙佑那迷糊,送上门来的艳福还能再退回去么,汉人不都好色么?
修远瞠目道:“把我们丞相当什么人了,他能稀罕你们的蛮子女人 ?[-3uww]”
龙佑那反唇相讥:“他不稀罕,怎么,他还能在哪儿寻得更美的女人,比我们夷人女儿还美?”
修远啐了他一口:“我们丞相不好这口。再说了,丞相夫人比你们的蛮子女人强多了。容貌不用说,谋略过人,明慧贤淑,比男人还能干呢。”
龙佑那只当修远在说胡话,压根就不信世上有这种女人:“你们丞相不近女色,那他天天做什么?”
修远抓过龙佑那手里的油包,掰着麻饼自己吃了:“你懂什么,天下男子难道除了沉溺女色绮靡,便无事可做?我们丞相要忙的事很多,平日里朝政要务一桩接着一桩,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龙佑那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梗脖子道:“谁说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朝廷又不是藏在水里的鱼,我怎的不知?”他哼了几声,本不想搭理修远,却因对诸葛亮好奇,又说道,“你们丞相不是汉人最大的官么,怎的还忙呢?我听说汉人的高官都不做事,只管在朝堂上磕头说谀词。”
修远叹了口气:“我们丞相事必躬亲,百事皆要过手方才放心。你若是哪一次见着他做事便知道了,他能几十个时辰不吃不喝,累得犯病也不肯停手。”
龙佑那在脑子里想象着诸葛亮疯狂忙碌的样子,想到最后竟浮现出一只飞到死也不停的蜜蜂,他呆呆地说:“为什么呢?”
修远很难回答,他认真地想了想:“为天下之任,亦为知遇之恩。”
那更是龙佑那全然陌生的概念,是他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和理想,不同于南中高山峡谷的迷雾寒流,也不是蜻蛉旖旎山水间的幽情,那和不堪的经历、深重的责任有关,像一把紧合的锁,锁住的是一整个丰富的世界。
龙佑那不吭声,修远也不插话,百无聊赖便一口接着一口吃饼,却发现自己把本来拿给龙佑那的麻饼吃光了,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碎饼沫子:“我再给你寻饼来。”
龙佑那还在出神,修远出去了也不知道,帐内安静如扣在一只瓦罐里,闷湿的气在迟钝地流淌,却找不到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又有脚步声悄然响起,有人走了进来,龙佑那抬起双睑,来的人不是修远。
“阿勐!”龙佑那惊得跳起来,又被脚伤拉拽下去。
阿勐冲过去一把摁住他,压声道:“别嚷!”
龙佑那不敢相信地晃晃脑袋:“你怎么来了?”
阿勐左右看看,笑声压在喉咙里说:“大牛种和牦牛种给汉人送女伎,我混在使者里,悄悄地溜进来。”
龙佑那也不管阿勐用什么法子溜进军营,能见着好伙伴已令他格外开怀,他喜悦地说:“你能来看我就好,可闷坏我了!”
“我待不了多久,”阿勐警惕地顶着营帐口,“有件事得赶紧说,”他凑近了龙佑那的耳朵,“你做好准备,三日后我们的人会假冒牦牛种大牛种遣使来军营,到时,我便可以救你出去。”
龙佑那惊愕:“这是要做什么?”
阿勐搡了他一把:“笨牛!”
龙佑那看着阿勐吊诡的笑,忽然醒悟了,他险些脱口而出,匆匆扼住了声音:“你们,你们……是要……”
阿勐掐住了他的胳膊:“别说。”他又叮咛道,“我走了,记得我说的话,等斩了诸葛亮的头颅,咱们一块儿回蜻蛉。”
龙佑那怔愣着,他本想问得更清楚些,可待他从迷雾似的惶惑中挣扎出来时,阿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绺橘色光芒在脚边荡漾。
※※※
八月的阳光已微有冷意,照得中军帐一片雪白的光,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杨仪说话,抬眼见马岱走了进来,他示意杨仪住了声。
杨仪因知诸葛亮欲和马岱有私话要说,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诸葛亮盯视着马岱的脸,马岱恭谨的神色里掺着丝丝纠缠的恼,像白面里和着黑灰,已积攒了半月的气还没消,那气不只马岱有,蜀军将士或有一半都憋着窝囊气,胜仗一个接着一个打,捷报接到手里,欢喜还没回味过来,便变成了丧报,胜利像荒唐的笑话般无趣。他们想不明白,费了很多力气擒获的胜利果实,为什么丞相一声军令便放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又是为什么呢,莫非南征只是为操演军队?若是一场游戏,那些看得着摸得准的牺牲又该如何弥补?
“伯瞻,”诸葛亮慢腾腾地说,“孟获生擒了几次?”
“三次!”马岱的回答像不过脑的冲口而出。
孟获第三次被擒就在第二次生擒的二十天后,他亲率蛮夷斥候探看蜀军营寨,还没挨着围寨的边儿,便被蜀军哨兵发现了。当下哨兵去报告了张翼,张翼当机立断,从左营拨出百人小队两面抄掠,一队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合围的样子,另一队分割包抄,便是这一百人把孟获逼得无路可退,竟以为蜀军倾巢出动逮拿他,惊慌出逃时落入了蜀军为捕猎在营外挖的陷阱里,捆野猪似的送入中军,他照样是不服气不投降。气急了的将军们险些要违反军令,以私仇相戕,诸葛亮力排众议,还是放了孟获出营,却着了三十余人护送。从中军帐到辕门短短的距离,义愤填膺的士兵都涌出来,咒骂声不绝于耳,若不是各营将官严令,孟获已被他们撕成肉片。
马岱自上次违令欲擅杀五百蛮夷后,一直被诸葛亮禁在营中躬自反思,可他越反思越如火上浇油,冲动是淡了,恨意却深了。
诸葛亮自然知道马岱那不能稀释的气恨,像是故意地说:“还会有第四次。”
马岱很想一刀把自己捅死,他想诸葛亮一定是疯了,对一个犟蛮夷屡加恩护,罔顾南征将士牺牲,他不服地说:“丞相,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若孟获归服,不会有第四次,若他依然负隅顽抗,只能再行释放。”他惘然一叹,“孟获为南中蛮夷首领,他若归顺,即其麾下蛮夷也当俯首,他日南中太平,蛮夷心安,朝廷少有征伐,忍一时为百世利。”
“一味宽以怀柔,便没有尽头么?”马岱愤然地说。
诸葛亮肯定地说:“有。”
“何时?十次百次后?”马岱俨然在说气话了。
诸葛亮依然温和:“不会超过两个月了,十月天寒,大军不得不回朝。”
“那孟获若仍不归顺呢?”
诸葛亮顷时默然,羽扇抚在案上,却在一册文书上久久不动:“沮朝廷平叛,不得已,”他微微扬起羽扇,用力地磕下去,“以军法行之。”
马岱怔怔地注视着冷穆的诸葛亮,像看见被雾水包围的雕塑,神秘莫测,又坚不可摧,他迷惑道:“既是丞相有杀孟获之心,为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孟获为我一擒再擒,而乃一纵再纵,他纵算不服,却能宣示优渥于诸蛮夷种落,顽固不经之孟获尚获朝廷绥抚,况他人何?旬月以来,已有诸种落渠率或服膺王化,或遣使关白,他日不得已动用国家法典,亦是先以德化后加刑罚,断不为诸蛮夷所非。倘若初一构难便加妄杀,民心惊散,转相啸聚,得其地不得其民,南中反侧之心不消,王化不行,后方不稳,何以稳固社稷?”
马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擒纵孟获的背后原来还藏着如此深的谋算,诸葛亮并不是不愿杀孟获,若是迫于形势,他一样会举起斩首的刀刃。
“那,丞相还会对孟获施怀柔之术?”马岱的语气明显柔和多了。
诸葛亮寂然一叹:“先帝临崩前,曾谆谆告诫我,社稷安稳需忍耐,不忍私愤,何来公平,不忍小怒,何来大利?吕凯、龚禄之死,令人痛惜,然则,他们生为社稷谋利,死为社稷辟业,天下后世都会以其死为重。”
马岱真正地领悟了诸葛亮的苦心,他起初的不肯屈从并不是不愿意反躬深思,而是有一根执拗的筋卡在脑子里,而今诸葛亮数语便捋顺了那根筋,多日的愤懑一扫而空,他真心地说:“丞相,马岱惭愧。”
诸葛亮宽仁地一笑:“亮早知叔岳有君子之怀,必能体会南征攻心军令之难。”
马岱诚恳道:“丞相,马岱自此当谨遵丞相军令,若再有违反,请丞相重责不赦!”
马岱的真诚让诸葛亮感动:“伯瞻肝胆,可为三军表率,现下正有一要紧事,必得叔岳去做。”
“但唯丞相吩咐。”
“四擒孟获!”诸葛亮轻捷地说,口气却有不容转圜的坚决。
※※※
挂在营门口的一缕红霞像干了的水般,慢慢地消失了,黑夜拉紧了衣裳,把光芒锁在矜持的身体里。营帐像没有阖严的双眼,吐进些许微光,仿佛飘在空中的银丝线,想要捕捉,却飞出了掌心。
有喧嚣贴着营帐若有若无地敲打,那似乎是军中在宴请牦牛种和大牛种的使者,二十个蛮夷女子被送走后,方三日,两个种落又遣使到来,和汉人的热乎劲滚烫滚烫的。
龙佑那翻了个身,心里火烧似的焦躁让他辗转不能寐,回头却看见修远坐在一盏灯旁百~万\小!说,专注到根本没有察觉出龙佑那的坐立不安。
“狗汉人!”龙佑那实在煎熬不得,脱口便喊了出来。
修远瞪他一眼:“我有名姓。”
龙佑那皱眉,他始终觉得“修远”很拗口:“你的名姓怪。”
修远不乐意:“是先生给我取的,你懂什么!”
“他怎么还给你取名?”龙佑那像在听笑话。
修远不理会他的调侃,颇为自豪地说:“先生不仅给我取名,我的命也是先生救的,先生是我再生父母!”
龙佑那恍惚了:“他救了你的命?”
“是呢,”修远渐渐低沉了语气,“是十七年前,那年荆州遭了兵祸,我一家子都死于刀兵,没一个逃出来……是先生从死人堆里救活了我……”
龙佑那没想到修远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他怅怅地说:“我真不知,你的身世这般凄凉。”
修远把手里的书放下去,神情瞬间庄重,一板一眼地说:“我的事你懂得多少,先生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我们从成都远来南中,原为弭平叛乱,俾使家国太平,百姓安康,偏你们那蛮子大王不肯归服,屡次被擒,屡次顽抗,三军将士蜗在这边荒不毛地。他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翘首,你们说我们汉人欺辱夷人,可我们已开示恩渥,本想结束战事,奈何尔等不从,致多少无辜洒血疆场,又是何人之过?我们的龚将军,你见过的,多温良的人,为救无辜不惜性命奔赴以难,却惨遭蛮夷杀戮,纵是铁石也当泪泣!为了平息战火,无数汉家将士血洒山林,无数夷人百姓埋骨荒野,何人又该当罪责?”
龙佑那被修远数落得说不得反驳话,这些话也曾在他心里撞击过、拷问过,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吞吐道:“那,你们丞相为什么要放人 ?[-3uww]”
修远无奈地说:“不放行么?他死活不肯归降,偏要一战,先生说,攻城略地易,服膺人心难。先生希望南中百姓真正归从王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