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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3部分阅读

    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可得干拟者哉!〗真是刻薄啊!司马懿想,可他爱极了这种冷酷的刻薄,须是怎样自信而聪明的人才能写出这种可恶可恨的文章。如果不是敌国相仇,他真想立刻驱车奔往成都,登门造访,与作者促膝长谈,以成刎颈之交。

    诸葛亮,我们会在怎样的时机和地点相遇呢?司马懿莫名地期待起来,不一定要成为挚友,便是和这样的奇才成为敌人也是幸运,他怀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古怪想法,露出滋滋有味的笑。

    第三卷 南中平乱

    卷首

    夜至深,仿佛掘入百丈井底,所有的光明都在瞬间坠落。

    月光下的不韦城像墨砚里磨开的一笔,轮廓洇出混沌的水晕,城墙被严丝合缝的夜色裹紧。暗沉的天幕似不着色的黑画卷,独衬托出一钩孤独的残月,月光都湮灭在云里,如同剪碎了揉在水里的发丝。

    这座秦代的罪犯之城像自我流放的末路老人,数百年来安静地藏身在千岩崚嶒、万流湍急的古哀牢国境内,仿佛传说般神秘而厚重,承载着永恒的月光。

    寂静像死亡般吞噬着古老的城市,附近山野的风吹荡而来,吹拨得城上的旗帜呼啦啦地飞旋起来,倒似哪个莽撞的南中汉子不知收敛的鼾声。忽然,官道上隐隐浮起了若断若续的喘息,仿若夜间觅食的小幼兽,离得近了,才听出那是焦躁的马蹄声。

    骑手已奔至城门下,高喊道:“成都急报!”一面呼喊一面从背上拽下一把小竹弓,双手用力一拉,只听“嗖”的一声,一道金光射上城楼,却是一枝邛竹箭,箭头镶了金。早有守城士兵握住弓箭,凑去有光处仔细一辨,却见那剑身上深烙着“汉军侯令”几个墨隶字,方知是报信的使者。

    奄奄一息的城门戛然打开,骑手策马冲了进来,已有人在门内等候,大声道:“跟我走!”

    信使被带入了不韦城的郡守公署,这座公署却是夷汉合一的风格,青色四阿顶,瓦当梁柱,斗拱椽檩,台基却竖起高高的吊脚,檐下还垂着铜铃铛,风一过,“叮叮叮”格外动听。

    信使沿着竹梯子爬上楼,还没站稳脚,亮着灯的房间已冲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永昌郡功曹吕凯,后面是郡丞王伉。两人都像是几年没睡好觉,眼熬得发紫,整日被失眠折腾得茶饭不思,竟瘦脱形了。面颐在肉里凹陷成尖锐的三角形,嘴巴因而显得特别大,浑身上下像失水的桃,都在萎缩,胡须却在疯狂生长,直垂到胸腹。

    吕凯一把接过信使递来的急报,轻薄的简牍上摁着紫泥,豁然可见“丞相诸葛令”几个白文印。

    终于等到成都的回音了,吕凯的手颤抖起来,忙慌慌地去抠印泥,因太着急,动作也不细腻,险些失手丢了令信。

    “成都怎么说?”王伉眼神不太好,天色又暗,他凑近了些儿,却还是看不清楚。

    吕凯把信递给他,呆呆地说:“成都说,谢谢我们忠勤王事……”激动的情绪从红通通的眼睛里跳出来,沿着瘦削的脸颊一直流在胡须里。

    王伉也看到了那句话,他抬头和吕凯对视了一眼,两人仿佛中风麻痹似的扯着嘴角,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太不容易了,近两年来,他们被隔绝在偏远不化的永昌郡,道路壅塞,和朝廷音信断绝,像保卫大宅院角门的忠诚猎狗,受着偷儿窃儿的轮番袭击,挂了花流了血,却连主人的面也见不着,更不要说得到支援和褒奖。吴蜀两国兵锋相接时,东吴遥署益州郡雍闿为永昌郡太守,雍闿数次移檄劝降,或遣兵越境挑衅,永昌郡太守偏偏这时改易,朝廷恰逢新丧,专心稳定大局,竟把永昌郡暂时抛弃了。失了一郡长官的永昌郡像个没有家园的孤儿,在凄风苦雨中咬牙坚持,吕凯和王伉顶着后援不继的巨大压力,两年之内率励军民,将边境反叛一次次挡了回去,撑着熬着,一度以为永昌郡将被叛臣的铁蹄碾碎,自己那一腔赤胆忠心注定被汹涌的澜沧江吞没,到底苍天可鉴,终于等到了朝廷的音信。

    吕凯稳稳心神:“丞相令我们继续闭境避敌,等待成都驰援,这消息传下去,足可鼓舞士气。”

    有了成都的支持,王伉也来了精神:“对,是该让大家都知道,”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仁,“对了,该回信成都,若是朝廷有南征之意,我们可为先导。”

    吕凯点首:“是,我立刻着手去做。”他亢奋起来,一把握住王伉的手,“终于等到了!”

    两人都很兴奋,这一封来自成都的急信仿佛是治愈垂危的汤剂,瞬间振奋起他们一日日消沉的意志。

    那弯月亮悄悄地钻出莲花云,皎白的光华将黑暗撕开了一个角,像燃烧在天上的一捧篝火。

    第一章 结盟江东内外安稳,把握时机亲征南中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成都。

    “轰轰!”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动起来,像是路上滚着一只巨大的石磨,压得路基上下战栗,把那声波传入道路曲折繁复的成都城。邻街的父老还以为是地震了,慌得抬头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却没有摇动。集市上吃着热汤面摆龙门阵的闲人们也吓得跳起来,面片儿不小心荡出海大的陶碗,倒泼得正舀汤的伙计一脸水沫。

    众人皆循声奔去,却见那宽平笔直的通衢大道上尘埃滚滚,高擎彩旗的虎贲侍卫队走得气势汹汹,簇拥着浩浩荡荡的东吴使团。那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原来是两头黑滚滚的长鼻子巨象,象背上嵌着牛皮鞍子,两个驭手骑在上面,手里持着软绵绵的彩毛鞭子,将这两头庞然大物驯服得如同温顺的长毛狗。

    竟然是两头象!

    众人各处打听了一番,方知这两头象是吴王孙权送给皇帝的礼物,大多数成都人从没有见过象,乍见着世间还有这般大得像栋房子的动物,新奇得满街跟着跑起来。有调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却被象鼻子喷了一脸水,那劲道儿十足,殃及了旁边的一排大人,诸人躲避不迭,一窝蜂地摔做一团,却也不恼,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闹将起来。

    队伍一径里走到蜀宫门口,使臣张温跳下马,有黄门令迎候他入宫,跨过宫门,却看见诸葛亮已经等候在承明门外,身后是衣冠楚楚的蜀汉官吏,便是一色儿的玄色朝服,诸葛亮也有种鹤立鸡群的超拔气质。

    张温慌忙行礼:“怎敢劳动丞相亲迎。”

    诸葛亮伸手轻轻握住了张温:“惠恕前番使汉,宣达使命,得成盟信,陛下甚为赞叹。今番再使,足知惠恕可堪良使。”

    张温谦虚地推让了几句,诸葛亮领着张温往正宫走去,缓缓道:“江陵侯前番宣传书意,称曹魏有南下之图,临江边境而今可有动向?”

    江陵侯指的是陆逊,他镇守荆州,为江东守护长江,孙权给他便宜之权,乃至把王印也放在陆逊幕府中,以便随事所宜。他经常与诸葛亮书信往来,倘若有国体之事商度,信上加盖的还是孙权的印章。

    张温道:“承蒙丞相挂心,北边传来消息,曹魏确已在调动舟师,吾江东严兵以待。”

    诸葛亮点点头,却也不再问了。

    转眼已走到宣室,一队黄门迎出来,请了张温入宫,须臾,刘禅已站在面前,他这是亲自下席接应使者,算作是两国外交的最高待遇。

    张温一面诚惶诚恐地行礼,一面用余光打量刘禅,和两年前初次见面相比,他似乎长高了,人也胖了,脸圆溜溜的像饱满的白玉璧,曾经与陌生人谋面时藏不住的羞涩也淡化在冠冕堂皇的辞令间,他已经很像一个皇帝。

    是很像,却非就是一个皇帝,总有些地方差了一点。与其说他是皇帝,莫若说他是大富人家的纨绔子弟,他身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气太浓厚,皇帝这顶冠冕压在他不知愁绪的脑袋上,不免太沉重,也太不匹配。

    同样是十九岁,孙策已身经百战,“孙郎”的称号早就名盖东南;孙权已持掌江东印信,接受着无数英才俯首称臣;曹操即将踏上举孝廉的仕途道路,他不拘一格的雄才大略正在崭露头角;而刘禅的父亲刘备虽仍是涿县寂寂无闻的落魄皇族,满怀的雄心却已在家乡聚合起一群为他效死的徒众。那些留名千古的英雄们可能会历经很长一段岁月的艰苦磨砺,却必定在早年间有超拔常人的非凡表现,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已透露出他日可高山仰止的卓越气度。

    过去的英雄们死了,老了,孤单了,而今在世上称王称霸的是他们虚弱的后嗣,像软绵的年糕,模样儿捏得精致美好,却撑不起坚固的英雄心。

    十九岁的刘禅身着皇帝的华贵冠冕,说着皇帝专有的威正言辞,仍然像披着皇帝礼服的膏粱子弟。他骨头里的水太多,泡软了他的意志,他达不到他父亲的雄壮伟烈,也少有冒险精神,至多做一个太平天子。可惜他生不逢时,在残酷的乱世,只有嗜血的狼才能生存,做一个弱势皇帝是这个血腥的时代对他的讽刺,他要么被强者消灭,要么借着外力勉强支撑住摇晃的皇位。

    招待使臣的宴席很盛大,蜀汉朝廷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张温在席间呈上了孙权送给蜀汉的礼物清单。

    刘禅捧着礼单看了半晌,他像是遇着了什么棘手事,眉心轻轻攒着:“象……”

    张温笑道:“我主进献陛下巨象两头。”

    刘禅还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大的宠物,蜀汉的上林苑最大的动物是老虎,他又不好游猎,天生不好武力,弓也少拉,至多隔着栅栏听听虎啸。皇家园林一直空闲着,有一半划拉出去做了农田,如今收到东吴送来的大象,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两头庞然大物,不能杀不能拖去犁田更不能转手送人,留在宫里还没地方养,盟友的好心反倒酿成了难事。

    他把礼单放下,索性不去想了,不就是两头大象么,宴会结束后问问诸葛亮吧,他已习惯了百事问诸葛亮,一应琐碎小事也派黄门令去丞相府问结果。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笑:“礼尚往来,吴主盛意,朕心甚乐,为聊表盟友之情,朕也备下薄礼回赠。”他点点头,有黄门令捧着礼单草本递给张温。

    “有百匹蜀锦相赠。”刘禅着意提及了这样礼物,蜀锦是蜀汉最为得意的特产,甚至远销到曹魏,是为国家财资所仰。

    张温开心地说:“蜀锦乃精美之物,江东上下皆甚喜爱,陛下厚意,每每以蜀锦相赠,吾主深为快慰。”

    “喜欢就好。”刘禅欢喜地一笑,像是小孩儿收藏的宝贝得到他人赞许,不免露出自得的神色,这一瞬的不经意让他脱去了帝王的沉重,显出十九岁少年的天真烂漫。

    他缓缓地又恢复了皇帝的庄重模样:“朕有一议,请使臣转告吴主。汉吴两国边境设立互市,互通有无,以资国用,此事朕也当手书报吴主知晓。”

    张温自然觉得这个提议好,实际上吴蜀两国边界的商贸买卖早就在悄悄进行,即便当年两国交兵时,章武皇帝刘备还私许军吏与东吴边将做辎重买卖,他赞许道:“陛下明达,下臣定当转达良意。”

    刘禅妥当地笑了笑:“使臣此番西来,朕许你特权,可随处走走看看。蜀地风物不输江东,难得来一次,饱了眼福再走不迟。”

    “陛下盛情,下臣求之不得,臣此番西来,沿途所见,好一派政通人和,欣欣之荣,足见陛下治理之功。”张温由衷地说。

    他虽然以为刘禅不那么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却很喜欢刘禅的孩儿脾气,也很欣赏诸葛亮,更赞叹蜀汉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说两年前他见到的蜀汉是刚行冠礼的青葱少年,面对成年还有着迷惘和焦虑,两年后的蜀汉已是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其在宗庙场合的揖让周旋,在世俗烦乱中的应变便宜都趋于炉火纯青。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的成长,这种成长曾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为了重新焕发力量,可以让敌人重新成为朋友,可以吞咽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泪涔涔的过去埋在伤心的土里,可以用前赴后继的牺牲换取长治久安,他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来,终于绽放出崭新而美好的面目。

    张温虽然身为东吴使臣,却不得不感动于蜀汉的改天换地,这个国家的勃勃生机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将散时也不忘记真心地说:“臣以为汉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会结束后,刘禅果然把诸葛亮留下来,问他怎么处置那两头大象。

    诸葛亮寻思了一会儿:“莫若在检江畔修一座象苑,着专人管理,也不占皇城的土地,陛下以为如何?”

    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着河,衬着检江边的锦官司、车官城、石室这些公门建筑,却成了独特的一景,刘禅眉开眼笑,抚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议!”

    皇帝烂漫的笑让诸葛亮本来一直揪着的心事稍稍放松了,他慢慢儿地转入话题:“陛下,如今朝廷内事有序,外事平稳,臣想辞别陛下几日。”

    “相父要告假?”刘禅以为诸葛亮要休沐。按照汉制,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诸葛亮自秉政以来,从来没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这等大节令,他也只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头不歇事。

    诸葛亮轻轻摇头:“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乱。”

    刘禅恍然了:“相父原来要去南中平叛?”

    “是,南中叛乱已历数年,只因国家新丧,敌寇在北,诸事不平,臣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国家内外安抚,南中叛乱越烈,后方堪忧。再者,江东传来战报,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战,却为我季汉赢得空隙,因而臣思虑再三,不得不亲赴。”

    刘禅茫茫然地说:“南中叛乱……相父要亲自去?”

    “是。”

    永远是这亲力亲为的脾气,无一事不关心,无一事不过问,以至于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他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成了百事不问的闲人。

    “为什么要亲自去?”刘禅像个孩子似的问道。

    诸葛亮耐心地说:“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蛮失序,数生反侧,以武平之固易,欲长治久安却难。倘若遣将不当,恐反而复反,骤生大乱,故而臣欲亲往,竭尽所能,以保南中长久太平。”

    刘禅低着头想诸葛亮的话,有些明白,有些却糊涂,他期期地说:“相父立刻就走么?”

    “臣会将朝政妥善安顿后再走。”

    诸葛亮不会轻率地把朝廷政务丢开,他便是远行千里,也会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他是恪尽职守的丞相,为国家殚精竭虑,不惜累死案牍也不肯放过一件小事,刘禅觉得诸葛亮对这个国家的感情远超过对他自己的感情。

    刘禅怔怔地望着诸葛亮,宫殿里有人影儿仿佛轻纱掠过,挪动器皿的声音像罩在酒爵里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着。早已是酒残灯灭,再盛大的宴会再欢乐的庆祝也有结束的一刻,过去的美好总会完结,一如明天的悲哀总会来临。

    他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的某种关系也结束了,像掐灭的烛火,最后一点儿莹莹之光坠落在没有酒的酒杯中。

    自从诸葛亮做了丞相,自从他登临九五,他们之间便在改变。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迎着春风涤面的微笑快乐地奔跑过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讨一声好,要一个拥抱,不担心顽皮会被指责,亦不怕孩子气的撒娇遭了嘲笑,快乐是无顾忌没掩饰的。

    如今呢,他想要和诸葛亮痛痛快快地倾诉衷肠,诸葛亮却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书间;他想要送礼物给诸葛亮,诸葛亮会恭谨温顺地跪下来磕头谢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诸葛亮,所有的人都会涌出来,先设下繁复的法驾,再清道禁街,最后的见面会变成规模浩大的围观。

    为什么我们回不到从前呢?刘禅很想问一问诸葛亮,可他没勇气,又觉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着诸葛亮的轮廓,目光停留在诸葛亮鬓角的白发上,他觉得很心疼。

    “相父,”刘禅鼓起勇气,终于握住了诸葛亮湿润的手,他听说劳累的人血气亏损,手心都不会温暖,他于是握得紧一些儿,“过了上巳节再走吧。”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刘禅满足地笑了。他现在觉得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