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丞相诸葛亮忽然驾到,犹如一击惊雷炸在头顶,狱令措手不及之余,只觉头皮在一阵阵发麻,脊梁骨也折弯了,伏低的脑袋里飞速地搜刮着念头,想想自己最近一段时日有没有做出什么有违法令的事。
“督军从事呢?”诸葛亮严肃地问。
狱令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阵,本想说督军从事一会儿就到,又怕说早了,万一来不了岂不更有罪责?还想说督军从事有事,肚子痛?伤风?老婆临产?亦怕撒谎撒出纰漏,只好歪着嘴,蚊蚋似的哼出模糊的声音,像在回答,又像在打呼噜。
诸葛亮脸色很不好看,他早有耳闻蜀郡的督军从事何袛游戏放纵,不勤所职,今日所见果如所闻。长官莅临公门案行政务,他竟敢避而不见,诸葛亮沉声道:“唤他来见我!”
“丞相,丞相!”几声呼喊传来,像闷罐子摇水,一个大胖子从牢狱里跑了出来,因太胖,跑起来风生水起,像一片移动的肥猪油。脚板“嘭嘭”地拍打着道路,整片地都在剧烈地颤抖,让人很担心他会砸出坑来。
他冲到诸葛亮面前,身体过于笨重,刹不住,险些撞在诸葛亮身上。那一身肥肉荡漾着滑向诸葛亮,像颠炒锅时溢出来的一勺油,吓得他慌忙向后一缩,怀里的一捧文书哗啦啦掉下去,砸在他躲闪不迭的脚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瞧得他的滑稽样儿,修远实在忍不住,装作揉鼻子,把笑声都吸在鼻子里。
怎么胖成这样儿,诸葛亮看得好笑,用成都话来说,像混球。真的很圆呐,圆脸圆手圆腰圆脚,五官也是圆的,眼珠子因被肥厚的眼睑挤住,反而变成锐角的。
“何袛,你如何姗姗来迟?”
“下官在录囚。”何袛喘着粗气说,汗珠缀满在层叠的脖子上,像一坨刚化开的冻油。
诸葛亮觑了他一眼,何袛眼睛熬得通红,一眨一闭,趁着诸葛亮不注意,悄悄地打着哈欠,身上有淡淡的油烟味儿,像薰了一冬的腊肉。
“把近三月的案卷拿出来。”诸葛亮不动声色地说。
何袛爽快地答应着,并不显出惊慌,还有些如释重负,请了诸葛亮入公门正堂就座,亲自将卷宗抬了出来给诸葛亮案检。
诸葛亮大为惊异,三个月的刑狱卷宗书写清晰,叙述明确,少见滞涩,文辞精当,没有华而不实的辞藻,是诸葛亮喜欢的文风。他又随意抽了部分案件询问,何袛侃侃而谈,逻辑清楚,扳着胖指头一二三地罗列,也没有强词夺理。他轻轻贴近了卷宗,闻见竹简上很浓的墨味,墨痕湿漉漉的,有些字漫漶了,像是不等干便卷了起来。
是刚刚书写的新墨。
诸葛亮明白了,他注视着何袛:“何君肃,蜀郡三月刑案,皆于何时所断?”
何袛肥腻的脸抽了一下:“回丞相的话,卷宗上有,有录囚的时期。”
诸葛亮忽然笑了一声,让何袛心里直打鼓:“何袛,你不说实话么?好吧,我换个问题,是谁告诉你,我会来案行蜀郡牢狱?”
何袛哆嗦了一下,他怯怯地对视着诸葛亮清明的眼睛,仿佛一面能照透肺腑的镜子,他吁了一口气:“不敢欺瞒丞相,是、是赵直……”他慌忙摆摆手,“不干他的事,他是好心,也想澄清滞狱,催迫下官勤政。”
诸葛亮摇头一叹:“我早猜到是他,这么说,这三个月的卷宗是你赶出来的?”
“下官一夜录完。”何袛低下头。
诸葛亮又问道:“适才来晚了又是为何?”
“还剩最后一个囚犯……”何袛心虚地说,他不由担忧起来,诸葛亮会怎么惩罚他呢?按照《蜀科》,渎职是重罪,褫夺了官身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让他髡发城旦,他这身胚哪儿干得了重劳力,背块砖也要喘半日气。平日又吃得多,一顿饭啃掉十斤牛肉是寻常事,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塞牙缝,刑徒却是清汤寡水,非得把他饿成干肉条不可。
“尔为何积事不理,虚置政务?”诸葛亮的问题又发了出来。
“下官懒怠愚拙……”何袛快哭了。
诸葛亮冷声道:“既是懒怠,这督军从事不必做了,国家刑狱怎可滞而不决,百姓冤情怎可空而不问?”
果然被免官了,何袛跪了下去,眼泪涌了出来,他磕下头去:“是。”
诸葛亮看着伏跪的何袛,庞大的身躯匍匐如一座肉山,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让何袛察觉。
“听闻尔曾为杨季休门下书佐,杨季休朝廷公干,君子风范,望尔效之。”诸葛亮最后对何袛说。
何袛正伤心着,哪里能明白诸葛亮话里的玄机。
三日后,免官在家的何袛接到尚书台吏曹颁发的两份任命书,称朝廷甄拔贤良,识其异才,遂擢升他兼任成都令和郫县令,惊得他以为自己被诈了。成都令和郫县令啊,一个县是国都所在,一个县拱卫京畿,都是大县,户口猥多,民生富庶,在蜀汉上百个县里是令官吏们垂涎的肥差,称为剧县。朝廷竟然把两个县交给自己,而且是刚刚免官在家的闲散旧人。
他想起了赵直曾经给自己占梦,说自己寿数只有四十八岁,却会有显贵之尊,他当时笑称,君子耻没世不称名,若生而能立德立功立言,四十八之寿不足惜。在微末官位上混沌了许多年,曾经一度以为赵直在诓他。
后来,诸葛亮又送了一封信给他,说:“君有兼才,足治兼县。”
他顿时明白了那日诸葛亮免他官的真正用意,他于是想起已在朝中担任要职的蒋琬,也是因渎职先免官,再委以重用,他的命运竟和蒋琬如此相像,而他们的伯乐都是诸葛亮。
这就是诸葛亮的用人之术,何袛由衷地佩服起来。
第四章 居心叵测,迎旧臣李严暗挑拨
一束阳光扫上武昌传舍的门楣,像涂了一抹白惨的石灰,看门的侍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把那阳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浊气喷出来。
蓬头垢面的乞丐盯着传舍的大门,像盯着肥美的烤鸡。他几次想跨进门去,都被守门的侍卫撵出来,一开始丢了两枚铜板施舍给他,后来见他不屈不挠硬要闯进去,便扇了几个耳光,推了他滚远。偏这乞丐特别执着,被打得鼻青脸肿,仍拽着可怕的倔强往里冲。
“滚滚,臭乞丐!”侍卫对准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脚。
乞丐着实很臭,约有半年没洗澡,也许更长,头发拧成麻绳,一股股从头顶垂下来,却因胶合得太紧密,风都吹不动。衣服鞋袜都破碎出无数的细洞,像被老鼠磨过牙,那张脸早就没了五官,像烧了百年的锅底,唯有那眼白从纯黑中泌出来,却极瘆人。
他被侍卫踹到了要害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还不认输:“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马车辚辚地驶过来,“叮叮”作响的鸾铃敲碎了风,马车在传舍门口停住,华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车,掸掸衣袖,径直要往里走。
乞丐像炸尸一般跳了起来,挥舞双手,用力号叫道:“邓伯苗,邓伯苗!”
邓芝被骇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个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乞丐顾不得了,一面撩头发,一面扑过来:“邓芝,啊呀,邓芝,是我……”
他还来不及报出自己的名讳,便被侍卫一脚飞踹出去,一口血包着一颗牙吐出来,他忽然哭了,拍着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离之,可恨故乡人便这样对待别乡游子么?”
邓芝忽然打了个猛醒,他推开拦在外围的随从们:“你是……”
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来:“我是张裔,张君嗣!”
邓芝凑近了一些儿,目不转睛地打量自称张裔的乞丐,在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白面书生张君嗣的半分影儿,他疑惑地说:“真是你?”
乞丐呜咽:“那还有假么,偌大的东吴,只有一个张裔,就是我,是我!”
邓芝又紧紧盯了他一眼,汹涌的泪洗出黑面下泛白的印子,犹如一只抹了灰的白葫芦,黑漆漆的眸子泛着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几分智黠。他也不管脏不脏,激动地握住张裔的手,语无伦次说:“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们都惦记你,丞相、丞相也惦记你!”
“丞相、丞相……”张裔跟着邓芝的语气念着,仿佛不是念一个称谓,而是某个信念、某种痴慕,支撑着他的颠沛流离。那是流转在故乡天空的缥缈云影,是治疗相思的一味药,心里揣着念想,苦难亦足可忍受。这一刻见到家乡人,终于知道苦海熬到头了,成都的锦绣美丽将不再是一个梦,哦,还有丞相府宽敞明亮的厅堂,楠木书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个人,那张如浮雕般轮廓分明的、好看的脸,用暖湿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肩,声音像琴铮,笑吟吟地说:“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邓芝号哭起来。
※※※
流落东吴近两年的张裔回家了,他被雍闿的人捆来东吴,本是要向孙权献宝,可孙权根本没心思召见一个区区益州郡太守。他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帮人也懒得去找他,费尽心力寻到了,也未必能讨赏,索性由得他流窜了。
他在东吴藏匿下来,身上又没盘缠,不得已以乞讨为生,饿急了,也曾干过偷鸡摸狗的阴事儿,忍着挨着攒铜板儿,盘算着哪一日攒够了钱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宁愿死在成都的阴沟里,也不愿在东吴富贵人家的屋檐下摸着肚皮晒太阳。
这段日子,他听说蜀汉遣邓芝为使,便奔来武昌传舍门口蹲点儿,盼着能见一见故人。不想邓芝受吴王孙权宴请,数日不曾回传舍,他只好守着传舍的大门风吹日晒,一度绝望地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远在东吴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靠着旁人施舍的残羹剩炙苟延残喘。
孙权见到换洗一新的张裔时,想不到东吴的乞丐里还藏着如此奇伟男子,他在心里怪起了武昌令,是怎么治理国都的,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里发现百里奚,他孙权偏不能在乞丐里发现张裔,要知道当邓芝第一次向他探问张裔下落时,他以为在听齐东野语。
“张裔?”他当时一头雾水,“什么人 ?[-3uww]孤没听说过。”
邓芝得不到孙权的准信儿,便知要在上百万人中找到张裔,难度很大。他恳求孙权看在两国结盟的分上,为蜀国寻找流落他乡的大臣,孙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为表示诚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县,嘱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这才三日,张裔便自动跑上门来。
孙权和张裔才说了三句话,便喜欢上他了,这个白净的男子光洁得像只葫芦,虽经历两年的流离,白皮肤染了黑风霜,仿佛时间刻出的暗色皱纹,却恰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沧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风俗如何?”孙权饶有兴趣地问。
张裔怡然道:“文质彬彬,堪为百世风范!”
“蜀亦有学乎?”
“文翁遣相如东入长安,授业经典,还训教吏民,自此蜀学大兴,足可比拟齐鲁,《汉书》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无学?”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马相如,贵土风俗何以乃尔乎?”孙权笑嘻嘻地挤对道,他素来喜欢戏谑调侃,也不管是不是面对盟国使臣,顾及颜面的礼节先撇去一边,能驳倒了对方快惬心意比在外交上虚与委蛇更令他欢乐,故而东吴臣僚都沾染上这谑弄的风气,动辄就和使臣辩论。
张裔一点儿难堪也不见,不卑不亢地说:“愚以为卓氏之寡女,犹贤于买臣之妻!”
朱买臣是会稽人,用会稽人和蜀地人比较,这番针锋相对,张裔一点儿亏也没吃,却把孙权挤对到墙角。
孙权大笑,张裔的机警辩捷没有惹恼他,反而让他倍增好感,他拍着手笑道:“张君嗣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后悔了,不该答应邓芝遣走张裔,应该把张裔留下来。
“君嗣,”孙权若有意味地说,“你能平安回返故里,亦是孤顾念两家盟好,舍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张裔受吴王厚恩,焉能忘怀!”张裔得体地说。
孙权切切地说:“君嗣回去后,必能用事于西朝,终不作田父于闾里也,将何以报答我?”
张裔凝然道:“张裔负罪之身,归必将委命有司,”他顿了顿,展开一个软和的笑,“若蒙侥幸保全首领,四十八以前父母之年也,自此后大王所赐也。”
“为何是四十有八?”孙权好奇起来。
张裔略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曾有相士为裔卜命,称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险赴夷,寿可至八十,若不能,则休也。”
孙权抚须沉吟,俄而欢悦地说:“不知君嗣今年贵庚?”
“四十有一。”
孙权拨弄着手指头:“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
这次轮到张裔后悔了,他瞧着那双碧色眼睛里焦渴的光,像被一只相中了食物的猎豹凝视,浑身都冷起来。
潦倒异乡,颠沛数载,本该收慑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么风头呢?在别国君主面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赏识,却挖开了陷阱,自己怎么忘记了君子当藏拙的古训呢。
这一夜,张裔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敲开了邓芝的房,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
雾气从静默的长江荡上了白帝城,涛声被山的冷峻镇压住,腾不起喧嚣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长江上的水汽在两岸间织出一张冰冷的蜘蛛网,网随风摇曳,将那江上行船、栈道车马推涌向前。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驶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对着岸渚用力一撑再一拉。小舟被拉了过去,船夫跳下船,将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渡口竖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暂在永安歇脚。”船夫一面拴船,一面对船上的客人说。
张裔抱着手臂望着苍茫暮色,青色的山染着苍白的水雾,像笼着面纱的持守贞洁的寡妇。码头上亦停泊数只扁舟,流荡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着湿漉漉的岸堤来而复往,半个足印也没有留下,一条栈道高悬在面前的山壁上,游蛇似的伸向云雾深处。
他转过身,雾水浓得如化不开的天青墨色,罩着夔门若隐若现的魁伟雄姿。他忽然地意识到,他已经穿过夔门,进入了蜀汉境内,东吴追赶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随形的危机也被夔门挡在了家门外,他原来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张裔深深嗅一口三峡冰冷的水汽,亦觉得是饮了醇酒,让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熟悉的乡音随风送耳,便似聆听了世间最美的乐章。
他还没有从那归乡的百感交集中拔出来,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张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来,那人身后跟着百十来个随从,有的抬肩舆,有的擎旗,摆着偌大的阵势,像是迎候高官的仪仗队。张裔还以为听错了,待得那人走近,方惊道:“李正方!”
李严笑开了脸,那部打理得光溜溜的胡子被江风吹得乱成了一窝草,也顾不得仪表,急不可耐地跳上船,紧紧地握住张裔的手:“啊呀,君嗣,可等到你了!”
张裔惊得合不拢嘴:“正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伯苗飞书传信回朝,说他已寻得了君嗣,君嗣欲提前回成都,我便日日在江边守候,生怕你走过了,还命沿江诸将密切探寻君嗣动向,可巧竟让我遇上了!”李严激动地说,拉着张裔仔细打量,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未曾想李严对自己竟如此上心,张裔心头一热,感激道:“为张裔区区,承蒙正方劳烦。”
“君嗣流落他乡,数年音讯渺茫,朝中故友都倍加惋叹,日日翘首盼望君嗣平安。幸而苍天有眼,终于得返故里。”李严说得动情,双眸含着的热泪到底落下了。
张裔想起自己这一二年受的艰苦,而今踏上故地,得见故友,真真是尝万苦方品来甘甜,也不禁掉了泪。
李严自失地一笑:“真对不住,见到君嗣太过高兴,口没遮拦,偏又惹了君嗣伤心,却是我的不是。”他拉了张裔下船,“走走,去永安城坐一坐,明日我遣亲随送你回成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