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染重疾,不能与殿下父子相见,心里、心里很遗憾。”
刘禅咬着唇浅浅的一笑,眼泪飞快地丢出来,他相信了,父亲说了一百句遗言,只要有一句关涉父子恩情,他其实就满足了。
“殿下,”诸葛亮撒了谎,到底觉得不安,必须把这话题赶快撇过去,“先帝的尊谥拟好了,是昭烈,殿下以为如何?”
刘禅对谥法不太熟悉:“怎么说?”
“圣闻周达为昭,有功安民为烈。”
刘禅默默念了一遍:“好,我很喜欢,配得上先帝的功业。”
“再有,殿下即位当在大行皇帝柩前,臣与太常合议,便选在今日。”
“今日?”刘禅像接了一个烫山芋。太快了,他还没有从丧父的悲痛中缓过劲来,便要接受另一桩大变故,他将从太子变成皇帝。
做皇帝,居于九五之位,携乘鸾驾凤之威,持君临天下之尊。那像掉在房梁上的一枚诱人的宝石,他看了很久,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拥有,却没想到会在措手不及的时刻从天而降。
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像是不足月的婴孩,还眷恋着母腹的温暖,便被催迫着呱呱坠地,适应不了人间的寒冷。
“太快了吧。”刘禅面露难色。
诸葛亮温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当先正天子之位,群臣皆翘首盼望新君主持国政。再说大行皇帝丧仪,也需要殿下坐镇主持。”
刘禅像被赶上火炉的鸭子,虽然火烧火燎却跑不出去:“哦,哦,那就、那就依从先生……”他忽然想起这个称呼该改口了,慌里慌张地捡起了新的称呼,“依从相父……”
诸葛亮柔和地一笑,春风拂阑似的笑容让刘禅心里的忐忑消去了大半。不管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永远能在诸葛亮的笑容里看见明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也永远渴慕着诸葛亮的保护,像慈爱的父亲一样,足以依靠,容纳他的胆怯懦弱,原谅他的错误任性。
刘禅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他掩饰地把目光虚掩在宫门外,一缕细细的光在门口晃悠,仿佛随同时间节奏的一呼一吸,那不断变换的影子便是光阴的足迹吧。
宫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小黄门急慌慌地跑进来,像脸上烧着火,五官都在向外扭曲,抖着声音道:“殿下,不、不好了……”
不等刘禅发话,殿内一名中常侍斥道:“没规矩,还不退下!”
那小黄门缩了一下,却不敢真的离开,后足跟挨着门,气喘吁吁地说:“打、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刘禅莫名其妙。
“廖侍中和中都护的使者在梓宫前,打、打起来了……”小黄门怯怯地说。
※※※
等刘禅和诸葛亮赶到时,章武宫已闹成了一锅粥。近百名官员拥在宫门外的丹墀上,站不下的竟挤在台阶上,有的吵,有的喊,有的跑,也有部分人冷眼旁观。在台阶上摔成数片冰块正在缓慢融化,几溜水吐着泡淌下天街,那具巨大的青铜冰鉴歪斜着,敞口跌损了,像上火烂了嘴,几个东园武士正满脸愁容地将冰鉴抬起来。
宫门外嘈杂如沸水,却能听见廖立歇斯底里的咆哮:“我宰了你!”
也不知他从哪里搜来一把剑,紧紧一拽,活似断人头颅的刽子手。那使者还滚在地上,像是折了骨,这半日也不起来。
“你别猖獗,损坏大行皇帝明器,你也有份。朝廷议罪,咱俩谁也逃不过!”使者当真是鸭子下卤缸,嘴太硬。
自个儿闯了祸,还要拉人垫背,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使,李严不是好东西,派出的奉丧使者更是可恶。廖立一发气得烈了,死掐着剑柄“咯咯”响,一股子狠辣劲蹿上脑门心,索性把这一身官服舍了,把这性命也舍了。今日若不杀了此人,洗刷这奇耻大辱,枉生人世。
廖立眼角一吊,咬着唇狠狠地一哼,提起剑便冲将过去。
周围的同僚眼见情形不好,慌得拉的拉拦的拦。使者其实也很害怕,一则仗着人多,一则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泼皮心理,一骨碌撕开了面子,示威地叫嚣道:“来啊,你来杀我啊,我倒要看看,堂堂侍中大人敢不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动私刑!”
廖立哪儿受得住这激将法,挣脱拦住他的两个同僚,一脚就跨了过去:“你擅损大行皇帝明器,我杀你也是依律行权,为国除贼!”
剑光瞬间穿过一片惊骇的呼声,直向使者的咽喉刺去,却也在同时,剑的走势忽然戛然而止,却原来是有人死死地扼住了廖立的手腕。
“公渊!”阻拦的是个方脸官吏,却原来是尚书邓芝,“不能动私刑!”
廖立挣扎着,因气极了,唾沫星子全喷在邓芝脸上:“伯苗且让开,我今天是躬行天罚,非除了这败类不可!”
邓芝仍不肯放手:“不行,纵然是大辟之罪,也应交付有司议其罪行,公渊不知《蜀科》么?”
他不等廖立辩解,对围着看热闹的官吏们吼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拦住了!”
这一句提醒后,众官吏才想起要解开这死结,不由得分成两拨人,一拨人拦住廖立,一拨人挡住使者。
“殿下!”忽有眼尖的人发现了刘禅,瞬时,刺耳的吵闹像被沙罩住了,闷闷地落下去,只发出几声垂死的呻吟。诸人都慌忙行下礼去,一双双怯然的目光却都飘过刘禅,试探地落在诸葛亮身上,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又害怕地收回瞳仁。
仿佛有无形的威压渐渐逼近,官吏们顿觉得透不过气来,做错事的心虚让他们脊梁骨发凉,毕竟除了少部分人真心想解劝,大多数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这场祸事明面上是廖立和一个奉丧使者争持,其实是借着捶打使者来打压李严的气焰,对于他们来说,好比站在河岸看船翻,也如自己抽掉了沉船的木板一般。
毫无疑问,这帮人个个对李严怀有不可说的嫉妒,托孤大臣这一顶光灿灿的冠冕闪红了太多人的眼睛,朝堂上老资格的旧臣海了去,有很多人追随大行皇帝东征西讨、艰苦创业,他们捞不着托孤,偏李严捞了去,任谁心里都不服气。因此忽见着廖立收拾李严的使者,虽是打狗,其实是做给主人看,不免幸灾乐祸。
“这是怎么了?”刘禅皱眉道,眼见得满地狼藉,一众伸长脖子凑热闹的朝廷官吏,把个威严肃穆的朝堂折腾成喧腾放肆的市井,他不禁又是气又是无措,只好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会意,知道刘禅把处理权交给了他,他也不推让,面无表情地说:“是谁损坏大行皇帝明器?”
本以为诸葛亮要细追事情缘由,没想到头一句竟然是案究器物损坏,没头没脑的质问让众官如坠雾里,面面相觑时无从回答。诸葛亮也不急问,却转头对廖立和使者道:“你们二人,哪一个损坏了大行皇帝明器?”
两人都不吱声,廖立本举着剑,此刻也垂了下去。自从诸葛亮出现在章武宫,他那足可消灭千军万马的火气便蔫成了灰烬。
诸葛亮还是不追问,他背过了身,竟也不看那两人,径直对跟随而来的虎贲侍卫道:“都带走,待大行皇帝大殓后再行议罪!”
侍卫们齐整地答应了一声,管得你为什么吵架斗殴,把这两人拎起来。廖立的剑也被缴了,他一声儿的反抗也不敢有,那使者也破天荒地变成了哑巴,任由膀大腰圆的虎贲队侍卫把自己夹成馅饼,拖下了章武宫的台阶。
诸葛亮扫了一眼唯唯不敢抬头的众官,个个像是偷了白菜的小贼,便宜没摸着多少,却遭了主人家的追捕,惶恐得以为自己有性命之忧。
忽然的心痛让诸葛亮喘不过气来,章武皇帝刚刚去世一个月,尸骨未寒,殡殓未成,朝廷官吏竟然在先帝灵柩前闹事。诸吏不整顿纲常,维护礼秩,反而起哄看热闹挥暗拳,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到底存了多少公心护卫国家?若多数官吏皆尸位素餐,怎能给风雨飘摇中的国家带来希望,怎能给彷徨无措的百姓带来福祉?
先帝啊先帝,你走得太急了,给这个刚刚建立的国家留下了危险的权力空隙。正是那缺少主心骨的无所适从,才致使守法的官吏们都似筛乱了般没了目标。诸葛亮深深地体会到了章武皇帝的巨大人格力量,当他在时,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臣民都怀揣着融睦的温暖,因为天空总有一轮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如今太阳落山了,冰寒的黑夜中,谁能为他们重新升起明灯?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像是拿住了某个不可更改的信念,缓缓地转过身,忽然对刘禅郑重下拜:“请殿下即时于先帝灵前登基正位!”
刘禅怔忡,他还没从朝臣的争持中拔出来,又要面对马上做皇帝的沉重压力,他吞了一下:“我……”
诸葛亮琅琅道:“臣本已与太常商定,今日殿下于灵前即天子位。如今朝廷百废待兴,礼当从权,请殿下南面正位,以临国政。”
有伶俐的官吏听出来了,诸葛亮请刘禅于灵前登基,要为空缺了一个月的皇帝宝座扶上新人。是该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了,再这么混乱下去,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请殿下正位!”有人跟着跪拜下去。
更多的官吏跪倒,有的是领会了诸葛亮的苦心,有的是跟风,一颗颗脑袋摁下去,丹墀上和台阶上跪满了人,一片声的呼喊响彻天宇:“请殿下正位!”
刘禅的脸红着,嘹亮的呼唤催迫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他捏了捏手心,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紧张、害怕、还有被太多人瞩目的羞涩都让他难以平静。他张着嘴,穿堂风灌进了胸膈,燃起了亢奋,熄灭了胆怯。
“就依诸臣之请。”他用一个皇帝的语气说。
第二章 丞相府贤妻议纳妾,学士宅宰臣请大贤
夏天还没彻底过去,成都已有了秋的意味,风凉了,雨也缠绵了,往往一场雨后,盛在屋檐里的雨丝总也舍不得落下,荧荧地闪着寂寞的光。
蜀汉朝堂最近特别忙,忙着操持昭烈皇帝的大丧,也忙着给朝臣们加官晋爵。
先帝大行,新朝即位,一般来说都要恩典旧臣,大赦天下。除非叛逆,不会轻易动刑法,以显示新朝新气象,也为新皇帝收恩。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殡葬的第二天便大封臣僚,首先进封诸葛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开府治事,诸葛亮的头衔陡然多了起来,丞相、益州牧、司隶校尉、武乡侯,还有那没有名分却实际掌握的国家权力。而后便是其他臣僚,每个人都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增加了爵禄,或者给予特旨褒奖,尽管赏赐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仍有人不满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刻度很精细的秤,把自己的官位爵禄和别人的做比较,他们不敢和诸葛亮争权,皇帝便是让诸葛亮做三公,他们也不能非议,可他们容不得他人擅自骑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不如自己的人。
他明明才干不及自己,为什么官比自己大?
他资历比自己晚了两年,进阶却比自己快,凭什么?
他曾因渎职受过处罚,凭什么如今做了自己的上级?
相关的腹诽很多,私欲永远也填不满,那是世间最深的坑,一面用最多最大的欲望填进去,一面更迅速地坍塌下去。
“为官择人,不该为人择官,官做得越大,越要遏制私欲。”诸葛亮常常这样说。
这话他还在黄月英面前说过,那倒不是黄月英有私求,只是夫妻闲谈,随口就提了一句。
黄月英当时说:“我没有私求,果儿也没有,乔儿,”她叹了口气,“他哪儿敢有!”
去年冬天,诸葛乔被派往都江堰护堰,都江堰每年冬天都要清淤泥,工程量很大很辛苦。丞相府长公子和工匠们睡一块儿,一同吃一同做工,没人知道他是诸葛亮的儿子,都道他只是一员俸禄微薄的低级官吏。他也从不说自己的身份,有工匠曾问他为什么也姓“诸葛”,丞相诸葛亮和你是远房亲戚么,他只推说不是。
半年多过去,诸葛乔在都江堰风吹日晒,他从不曾对家里抱怨一声,寄回来的信里只说一切安好,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这孩子太懂事。”黄月英握着诸葛乔的信,每每都要叹息一番,到底是母亲的舐犊之情。想起儿子在都江堰受苦,她心疼得不成,很想把诸葛乔调回来,不求高官厚禄,凭着汉丞相的面子,在朝廷的清水衙门担任不关政务的闲职,其实并不是难事,甚至也不算以权谋私。可她不能说,更不能做,诸葛亮若知道她有这种想法,非得和她闹僵不可。
这是她唯一的私求。
唯一的,近乎卑微的,却是不能实现的私求。是埋在土里的种子,盼望着发芽,却被坚硬的土层压制住膨胀的生命欲望,只好永远做种子。
此时,黄月英正坐在丞相府的后堂内,一面心事重重地想着诸葛乔,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新换进来的女僮。一共六人,皆是一水儿的粉衣,像刚开的桃花,嫩嫩的能捏出水来,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都是令人艳羡的大好年华。
出去十人,进来六人,差了四人,只能少,不能多,这是丞相府的规矩。
黄月英瞧着那一张张羞怯的脸,机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多大?”
“哪里人 ?[-3uww]”
回答也一样的机械,虽然问答对应了,黄月英几乎记不住她们的声音相貌,长得都太像,一样儿的怯色,一样儿蚊蚋似的声音,一样儿想讨好又不敢贸然进谄的稚嫩复杂,像从同一个模子陶冶出的泥塑。本该无顾忌地盛开活泼的生气,却效法着可鄙的世故。
“南欸。”最后一个声音说。
黄月英没听明白:“南什么?”
那张脸抬起来,如画的眉目像泉水淌过,洗涤得特别干净,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南欸。”
黄月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好看,眉毛是削过尖锋的柳叶,细长的眸子含着明澈的秋水,总像是蓄着饱满深情,薄唇习惯性地抿拢,带着不自主的紧张,亦显出她的沉默寡言,下巴微褶起一个美丽的勾,那是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倔强。黄月英不禁多瞧了几眼,笑道:“恕我耳背,到底是个什么名?”
女孩子不得已,轻轻走到黄月前身前,微微躬身,在掌心写了一遍。
黄月英想着这个文雅的名字:“你读过书 ?[3uww]”
“读过一点,不多。”
“那也是翰墨之家出身?”
南欸没说话,蒲苇似的睫毛慢慢地结出了泪花儿,她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忽地跪下来:“夫人,我求你了!”
黄月英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南欸哭道:“求夫人放我回家!”
黄月英更惊了,忽然抛来的问题若滚烫的铁钳,让她接不住,又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为什么要回家?”
“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病重在床,可怜没有照料……求夫人成全,我就去看看他,若是他不成了……也好有个人送终……夫人放心,我一准儿回来……”南欸重重地磕下头去。
黄月英盯着那张流满了泪的美丽脸蛋,满心的狐疑掩盖住对她美丽的喜爱。刚选进丞相府来,主人的面还没认熟络,便要出府回家,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官宦人家的奴仆,不是家里犯了事,被朝廷籍没入官家做奴婢,便是因寻不得活路,不得已卖入奴籍。南欸既做了丞相府女僮,也不出那两种情况。黄月英因不知道她过去是什么出身,为何会沦为官奴,摸不准南欸的意图,轻易不能松口。
“你父亲是什么人 ?[-3uww]”
南欸悲悲戚戚地说:“我父亲原是牂牁郡的小吏,皆因去年父亲上书朝廷,称朱太守有反心,不料太守反打一耙,栽污我父亲贪墨公门财货,为洗刷自家罪名,故而先告刁状。朝廷拟旨,反说是我父亲是诬赖良臣,定了罪名,举家籍没……我被没为官奴,父亲除名为民……母亲亡故得早,可怜他孑然一身,又气又冤,病重不起,我如今又不在他身边……求夫人成全我这一腔不得已的苦情,让我送父亲最后一程!”
这一席话如诉如泣,亦真亦假,黄月英不知该不该相信,越看那张哭花了妆容的脸,越觉得有诈。如果南欸是真情告白,她便是令人唏嘘钦佩的孝女,如果是撒谎,那这女子的心机太可怕,不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