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很喜欢马谡,也知道马谡确有过人之处,可在他心里有马良珠玉在前,马谡便显得黯然了。
刘备温情地笑了一刹,略带痛心地说:“季常之才,超拔千人,他英年早逝,朕很惋惜。季常恭默廉谨,有君子之风,朕希望你能以你四哥为模范。”
马谡又乖巧地答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刘备一叹:“东吴上次送来了季常的遗物,朕一直保存着,想要送给你做纪念。”他向一名老内侍点点头,因对马谡说,“去看看吧。”
马谡磕了一个头,忍着快要崩塌的泪,埋首走出了宫门。
刘备望着马谡远去的背影,半晌,他像从梦里发出一声问话:“孔明以为马谡之才如何?”
诸葛亮先是对这突然的问题措手不及,俄顷很欣赏地说:“幼常机敏干练,是不可多得的经纶人才!”
刘备摇摇头:“非也,幼常言过其实,可谓华而不实!”
诸葛亮愣了,他一向以为马谡可堪重用,虽然马谡身上少不了年轻气盛的莽撞,但假以时日,必可为社稷栋梁。想来皇帝也了解他对马谡的赏识,因而对皇帝的断语,诸葛亮很是犹疑,他踌躇着要不要给马谡说些好话。
刘备看得出诸葛亮的不置信:“你记得,留他参赞机务则可,但不要大用,知道么?”
诸葛亮不知该利落地许诺,还是秉承真心,他犹豫了,竟说不出那个简单的“是”字。
刘备耐心地说:“幼常和季常不一样,纵然一母同胞,亦有高低之分。季常乃循循君子,容得下非议谤言,有宰相肚量,这样的人才方可寄于危难,托于颠覆;幼常争持心太强,事事要争首功,谦逊退让不足,有参赞帷幄之谋,无独当一面之能,尤其不能举全功交托于他,他好出风头,难免不违令坏大局。”
“是……”诸葛亮逼着自己把那个字咬出来。
要让诸葛亮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原来是很难的,刘备也觉得自己乏力,他忧伤地说:“我这也是为幼常好……季常为国捐躯,壮烈赴难,尸骨、尸骨残缺……便当是我的私心,为了季常,为了马家,也当让幼常后半生无忧。倘若哪一日他有负重任,贻误军政,国法无情,你能救得了他么?”
诸葛亮悚然,诚恳地说:“臣深知陛下苦心,不敢不遵!”
得了诸葛亮的许诺,刘备却被勾起了抑不住的悲切:“夷陵一战,死的人太多了……”带着苦味的笑嵌在他深壑的皱纹里,“八万将士,一战亡身,唉,国家元气大损,是我之过也。”
诸葛亮宽慰道:“陛下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
刘备固执地说:“不,败则败矣,不该推诿责任。”
诸葛亮沉郁地说:“若要论罪,臣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
“臣不能阻止陛下东征,”诸葛亮愧疚地说,“臣不如孝直,若是孝直还在,他定能止住陛下东征。纵算不能劝阻,有他随驾左右,也不会有夷陵大败。”
“孝直……”刘备喃喃地念着这个作古的名字,埋在黄尘下的面孔像风一般,悄悄地掠过脑海。
“孝直若在,未必能阻止东征,也未必能阻止大败,孔明无须自责,此乃天数!”刘备怅怅地说。
“天数也可改易,陛下不必挂怀。”诸葛亮低语。
刘备凄然一笑:“孔明可还记得,东征之前,赵直为我解梦,解出一个‘亡’字,他说此为军败之征,我还以为是吉兆,孰料败的竟是我!亡,去也,不久便应在翼德身上,如今又该应在我身上了。”他拍着枕头,哀叹道,“天数天数,孔明,你不得不信啊!”
诸葛亮扣紧了白羽扇,凄凉之意漫过他的胸膈,险些要化作泪水滚出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涨起的泪水坠入了隐痛的胃里。
“我不怕死,”刘备仰起凄怆的脸,“六十三之年,不算夭寿。刘玄德这一生,四十年戎马倥偬,血海里滚过,阴谋里躺过,受过屈辱,忍过卑贱,数次咬碎了牙和血咽下,终于克成帝业,垂名青史,活到这份上也值了……只是心有不甘,生不能看天下升平富乐,死不能见后嗣堂构祖业,好端端的基业,会不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过去常听人念及死留遗恨,一直不甚明了,现在,我知道了……”
湿漉漉的感伤让诸葛亮又险些垂泪:“陛下何忧,太子明睿,定能克绍大业,再说,陛下有天佑,何以至此?”
刘备忧虑地说:“知子莫若父,阿斗是好孩子,但他会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呢?他和我不同,他生在太平窝里,不知民瘼艰苦,性子又软弱,一朝被小人挑唆,难免不做出颟顸事来。”
诸葛亮为了让刘备放心,温声道:“太子虽没有陛下的戎马经历,但他是守成之主,兼之仁德宽厚,大有陛下之风。陛下若忧怀不能释,可借一事佐证。”
“什么事?”
“黄元叛乱。”
黄元是汉嘉太守,听闻刘备病重,朝中无主,举兵反叛。叛乱断断续续地维持了三个多月,因国家刚遭创痛,并没有大规模调兵镇压,只严守各处关隘,谨防黄元兵进成都。刘备也知黄元叛乱,为此他还特意关照过成都的太子,告诫他务必要以稳定大局为本。
“这事怎么佐证?”刘备疑惑。
“臣和陛下赌一局,不出一月,黄元定当授首,此可佐证太子监国之功。”诸葛亮笃定地说,眸中如有星光。
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
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在沉寂了一个月后,因风闻诸葛亮东行省疾,以为朝中空虚,再起高扬反旗,火烧临邛城,兵锋所向,一片披靡乱相。
坐镇成都的太子刘禅收到叛乱战报,手足无措。外边对黄元叛军的动向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要兵临成都,有说他打算南下越嶲,勾连南中有反侧之心的大姓,把叛乱的火焰烧向蜀汉的整个南方,也有说他正顺水路潜向白帝城。道路纷议,乱哄哄像没头苍蝇,皆是一派捕风捉影的瞎琢磨。
“该怎么办?”刘禅握着战报满地乱转,求告地去问杨洪。
杨洪一点儿也不慌乱:“殿下可即遣将平叛!”
刘禅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常理,只是该去哪里平叛,叛军动向不明,不可盲目调兵!”
杨洪思忖道:“臣以为黄元必定潜向白帝城!”
“为何?”刘禅迷惑,“诸臣皆认为黄元潜入南中,欲勾连南中反叛党徒。”
杨洪分析道:“黄元在南中素无恩信,为南中夷人所厌弃,他入南中讨不着好处,何故以身犯险?料其所行,不过欲乘水东下,窥视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则奔吴求活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在南安、峡口扼守,门户紧闭,黄元可成擒也。”
刘禅睁了睁眼睛:“当真?”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殿下宽心,臣不以虚言邀功,乃为社稷谋。”
该不该听信杨洪呢?刘禅犹豫了,其实就是做一个决断而已,执行皆由属下处理,只是一个决断,甚或说一声不需要费多少言辞的命令,于他也像搬动一座山。他既担心搬不动,又怕搬了一半塌下来害了自己。他很少做决断,父亲在时,他是父亲马鞍下唯唯诺诺的小孩童,诸葛亮统领国政时,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后没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顶礼膜拜,说话做决定的却是帷幕前的诸葛亮。
他偶尔觉得自己很窝囊,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没有担当、缺乏胆识勇气的废物婴孩,在诸葛亮眼里,他更是需要无时无刻呵护的嫩芽,瓷瓶儿一样,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实用的神龛供起来。听说父亲十七岁已在涿县打出了耸动世人的名声,他十七岁却还是暖宫里受不得风的娇弱花草,顶着太子的精致名头,其实百无一用。
一辈子总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总比现在这样有意义。
“那,那就这样吧。”他最后终于说。
刘禅平生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不到一个月便收到奇效,黄元果然顺水东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经路上等候的将军陈曶、郑绰一战擒敌,黄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乱罪名斩首示众,汉嘉郡的叛乱尘埃落定。
紧接着,刘禅又做出了第二个决断,黄元叛乱诛杀首恶者,胁从者若服罪,一概不问,并且妻孥不连坐,罪不相及。一时,民心大悦,蜀汉百姓都称赞太子英明果断,日后一定会成为有道明君。
原来做决断是如此快乐的事,这让刘禅开心起来,平定叛乱的胜利消息在他心里燃起欢乐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兴奋感,君临天下其实很不错,杀一个人和饶一个人都是沾满了雨露的恩典。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吻着他的鞋尖踏出的尘埃,他数着一颗颗恨不能埋入地里的头颅,高兴了赏给他们爵禄,令他们一遍遍呼喊陛下万岁,生气了用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见他们泣啼哀求的表情,仿佛演傀儡戏的倡优。
对天子来说,天下臣民都是倡优,他们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获得官爵封禄,史书里的评价也会高一点。
刘禅那颗心悄然无声地膨胀起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却像是尝到了甜头,终究会在将来的一天再次唤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记忆味道。
叛乱平息的战报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当时,皇帝正卧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清点两口竹笥,里边装着诸葛亮刚给太子抄完的《韩非子》《商君书》,不仅原文誊写,还加了注解。每一册书都抄录得极工整,笔笔见着力度,皆是诸葛亮旬月来熬夜赶工所书,一并要运回成都,以供太子阅读学习。
刘备拿过战报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诸葛亮,仰面一笑:“我输了。”
诸葛亮也笑了:“陛下输得快慰,臣赢得亦快慰。”
刘备笑道:“算算看,从我和孔明做赌局,果然是一个月,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机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诸葛亮目光坚毅。
刘备默然一笑,他注视着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国家交给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国家一并交给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掺杂任何猜忌、试探、防备的信任,一点儿的污垢都会亵渎那神圣的信任。刘备想做一桩千古无双的大事,在说出那惊世的言辞前,他必须首先自己心神无贰,不能存有任何杂念。只是,诸葛亮能理解他么,朝臣们能理解他么,天下能理解他么,后世能理解他么?
他望着拉开的窗外飘进来的绿树枝儿,和风爬过窗台的脊梁,温柔地荡在他沉思的脸颊,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
江上起风,“哗啦啦”吹得永安宫里的布幔一阵乱飞,阳光在风里翻滚,让那风有了暖暖的气息。
沿着宫后的山道,诸葛亮慢慢推车前行,刘备安坐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绒毯,裹得像个角黍。身后是迤逦相随的侍从,离他们不远不近。
他们行到白帝城的最高处,一时山风呼啸,遍野回音,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拍击两岸,千岩巨石在波涛的冲刷下,似被斧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时胸襟肃然一开。
“江水滔滔,犹如英雄霸业渐去,终不能回头!”刘备重重地一叹。
诸葛亮给刘备掖好绒毯:“陛下但将身体养好,臣与陛下还要开创更大的霸业!”
刘备瞧了他一眼:“怎么跟那些太医一样,也学着哄我?”
“陛下……”诸葛亮想说话,刘备却挥手止住了,“别说了,也别再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诸葛亮又劝慰,岔开话题道:“说多了丧气话,且说一桩喜事吧,非得问问你,再不问,只怕又忘记了。”
“何事?”诸葛亮好奇起来。
“太子年长,这一二年便当择妃,我的意思是,”刘备渐渐展开笑靥,“莫若让果儿和阿斗结成姻缘,你看如何?”
诸葛亮惊愕地苍白了脸,透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喜悦,浓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说,“不可。”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么?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伤痕累累的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儿:“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
诸葛亮便是这样的人,痛苦永远埋在心底,再深的伤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愿谁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诸葛亮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地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哀伤中,长江的涛声随风荡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太庙钟磬,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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