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肯放松。他从案上拿起羽扇,也不摇动,像是要在手心捏住什么东西,才觉得踏实。他紧紧一扣扇柄上的白玉麒麟,侧脸去问修远:“修远,你刚去看望尚书令,他的病情如何了?”
修远摇头:“不好,气色更不如前,”他压住了声音,“先生,我说句不讨喜的话,尚书令只怕熬不过几天了。”
诸葛亮紧蹙的眉心像弹崩的弦,裂了一个微小的缺口,他低低叹息道:“南中乱事迭生,尚书台长官又病卧不起,唉……”
修远看得出诸葛亮的焦虑,他小心地问道:“先生,张郡守被劫持,要不要下府令给江州驻军,请他们沿途拦阻,务必救回张大人 ?[-3uww]”
诸葛亮坚决地说:“不要,一不知张裔到底身在何处,二则前线战事吃紧,不可为一人之故擅调边兵。”
修远伤心地叹道:“唉,可惜张郡守了……”他不禁想起张裔,白生生的脸,像是盛满了十五的月光,一笑,眼角弯弯,好谐辩,常和他开玩笑,寻他的开心。他为此生了几回气,可如今人不见了,又怀念起来。
诸葛亮蓦地倾过身体,白羽扇拍在案上:“给庲降都督李恢下府令,辞令要严厉,责其不救益州郡之罪,令其亲赴益州郡平息乱心!”
修远听言,便去寻来笔墨纸砚,在另一面文案上疾书不辍。
诸葛亮轻轻敲案:“再写表送至陛下行在,请问由谁暂代尚书令。”他忽地斩断了自己的话,“不,此表由我亲自写。”
他在心里熨帖着写给皇帝表章的字眼儿,搦管濡墨,心思却在繁琐的事情间起起落落,一直没有落笔。
他在这边沉思不决,那边的修远却已落完最后一个字,捧了给他查验。
诸葛亮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取笔在府令上修改了数处,口里说道:“陛下如今在东征前线,战事紧急,后方不安,何以辅助前方征战……加上这一条。”
修远誊写着修改后的府令,因觉得诸葛亮心思太重,多嘴道:“陛下一直打着胜仗呢,我瞧不过多久,便能凯旋。先生想想前线的战事,也该高兴高兴。”
诸葛亮却沉默了,他失神地发了一阵呆,下意识地回头看住后墙上那面硕大的地图。地图需伸开手臂才能丈量,山川形胜、城镇关隘无一不备,上面注满了字,密密麻麻地仿佛排列在广场上的百万雄兵,只听号角声咽,立即整装出发,挥戈东进。
他的目光从西往东慢慢划过,行经的关隘处插着一面面红旗,沿着褐色的长江,飞越陡峭山峦,直深入水网密布的荆州,在“猇亭”停住了。
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听见隐蔽的疼痛在悄悄生长,伤口不知不觉竟拉出了愈合不了的长度。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忐忑不宁?刘备自东征荆州,一年以来传回成都的战报皆为捷报,便是暂时的屯兵不战,也不能阻挡皇帝那渴望胜利的强烈信心。荆州像劈开的竹子,一节节向成都敞开胸怀,刘备在寄给诸葛亮的私信里说他很快就能占有原来的荆州,把塌下去一半的隆中对梦想重新砌成雄伟的大厦,他还想去看看诸葛亮二姐的坟,替诸葛亮锄草酹酒。
皇帝的豪迈和情谊让诸葛亮既感动又感伤,他告诉皇帝,二姐的坟不必去看了,至于荆州,陛下若能一战定之,臣虽死无恨。
他不假思索地写了一个“死”字,后来觉得不吉利,涂掉了重新写回信。信寄出千里,那个“死”字仍挥之不去,即便他用不眠不休的忙碌镇压,它总会跳出来,向他喷出毒气。
胜利来得太容易,像一只膨胀的气球,此刻正扩张到它能量的极致,于是一切都停滞住了,像爆炸的临界点,平静如死亡的前夜。
蓦地,门口有人敲门,诸葛亮将自己从畅想中拔出,矜重地转过身:“什么事?”
门外的仆役道:“丞相,侍中马良自军中赶来,称有紧急军务面见丞相!”
马良?诸葛亮一怔,马良随皇帝东征,前一阵子煽诱武溪蛮夷起兵,事成后本应该留在军营,如何千里疾驰成都?若是传递军报,也不该他来送,莫非……
他略一思索:“请他进来!”
仆役缓身离去,他正了正心神,将案上堆得太满的卷宗朝两边一挪,露出一个空隙,又吩咐修远搬来三尺枰,刚刚理顺一切,已见马良行色匆匆地走入竹屋。
“丞相!”马良在门口一拜,他赶得焦急,大约是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眼睛熬得充满了血丝,眉目锁如关钥。一路风尘扑面,让那黑眉中淡淡的白也灰了颜色。
诸葛亮一扬手:“季常,不必大礼,坐下说话!”他略一缓,“季常如何自军中赶来成都?”
马良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热汗:“我是闯出军营,私自离军,回去还得领罪!”
诸葛亮不禁吃惊:“莫非有何大事?”
马良也不寒暄多话,他一面从怀里扯出一叠黄帛,一面切切地说:“丞相,我来成都是为了送驻军图本,请丞相过目!”
黄帛在诸葛亮的面前缓缓打开,也把一种不祥的感觉蔓延开。整张卷帛平铺开来,帛面之上勾勒着山川河流,每一处重要隘口都标明了详细的注解,诸葛亮认出,那是马良的字,似乎这图本也是他所制。
他从左至右浏览,越看心里越是惊恐,看到最后,竟然呆在原地,一股凉气在体内窜动,冷得他打了个寒噤。
他镇定着心情,压着声音问:“陛下连营七百里,在原隰丛林中设营,这、这是谁的主意?”
马良不答,勾了头低低地叹气。
“是谁?”诸葛亮提高声音,“此人误我季汉社稷,应当斩首!”
“是陛下……”马良的声音沉重得要掉在地上。
诸葛亮震惊,他只感觉头一阵晕眩,手按住卷帛,死死地撑住那行将疲沓的意志。他挺起声音说:“陛下如何有此谋断,你们为何不劝阻?如此布营,埋兵丛林,若是东吴发动火攻,我军岂非自投死路!”
“我多次进谏,陛下就是不听,无奈之下,只好描摹图本,连夜赶到成都来见丞相!”马良说着眼泪几乎落下,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说,“丞相,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只有你能劝说他改弦更张,季汉存亡就靠你了!”
马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黄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一脸。
诸葛亮长叹一声,他双手搀扶起马良:“季常,难得你有这份细心,季汉有马季常,是社稷之福!”
他返身在案几上提起笔在卷帛上画了又画,口里不停地说:“季常,事情紧急,须臾不能耽搁,你立刻返回夷陵,恳请陛下移营!”
他把卷帛重新折叠好,塞给马良:“我已经重新谋划好驻军之所,你一定亲手交给陛下,切记切记!”他握住马良的手,重重地压了压。
马良郑重地点点头,细细地揣好卷帛,反身便朝外走,也不知是太心急,还是路太滑,他一个踉跄,被门槛一绊,身体仿佛被弹飞,狠狠地跌出去,摔得他匍匐着爬不起来。
“季常!”诸葛亮赶跑出去,小心地扶住他,“摔得怎样了,要不要紧?”
马良难受地摆摆手,身体像是散了架,骨骼在一根根分裂,每个毛孔都燃烧着疼痛的火焰,他咬着牙齿,硬邦邦地说:“没事,我还能行!”
他推开诸葛亮的手:“丞相,军务要紧,马良不敢耽搁,先行一步!”
诸葛亮知他要强,兼之实在紧急,也顾不得查验伤口,只得吩咐修远说:“修远,扶马大人出府!”
修远过来搀扶着马良,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马良忽然回过头:“孔明……”他这次叫了诸葛亮的字。
“什么?”
马良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期冀:“如果,如果……我要是不能回来,请替我照顾幼常!”
诸葛亮呆了,马良却已背离而去,他瞧着马良渐渐走远的身影,越来越浓的哀伤漫过了坚强的心。
许多年前,那曲水虹桥上踏歌走来的两兄弟,歌声悠扬婉转,饱含着对世间苦难的悲悯。许多年后,人还是原来的人,可他却步履蹒跚,橐橐远去,似乎他自己已变成了世间苦难。
诸葛亮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倒退回屋中,那面巨大的地图被风吹得摇摆,一面面的红旗飘摇舞动,像是遍野燃烧的熊熊火焰,把满目山川吞噬在血红色的惨烈中。
他的心陡地疼痛,犹如一把刀搅进去,钻出来,折磨得他双眼发晕。满屋的物什都在旋转,卷宗、地图、书案、灯盏、水杯……变成了无数模糊的影子,扭曲着身体在混沌的视线里跳舞,一种大厦将倾的毁灭感压下来,让他挺直的腰弯了一寸。
他一把撑住书案,掌心狠狠硌着案角,压迫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诸葛亮,你不能倒下!
他严厉地命令自己,那灵魂深处的无畏勇敢站立起来,挺直了腰,站正了身体,他沉凝着神情,稳稳地坐于案后,提笔在空白竹板上落着字:“子龙见启……”
才写了四个字,他却停住了笔,想想不能以寻常信件发令,将竹板推开,另外找来新的竹板,重新落笔:“丞相府令……”
他书写再无滞涩,每一字都写得工整严密,神情严峻认真,仿佛他不仅仅是在下达军令,更是在刻镂时间。
最后一笔滑出去,笔尖在末尾处稍稍一顿,宛如画了一颗心。他在案后长长一叹,却又在同时,悚然一凛,将无穷无尽的坚韧力量注入体内。
※※※
“哗哗!”大风吹得战旗狂舞不止,丛林中的树叶、残草也被风卷入军营,犹如成千上万投掷的暗器。冰冷的刀锋震得周遭一派哗然,让那铿锵的刁斗声也弱了下去。
暮色四合,中军帐内一灯如豆,米黄铯的烛光映着皇帝辗转反侧的身影。轻薄的被褥被他蹬掉了一次又一次,枕头湿得能闻出汗味儿来,他干脆把枕头丢开,汗却流在被单上,染出一大片污渍,在灯光的映照下,像血。
失眠让刘备烦躁起来,他捶着床板长吁短叹,一骨碌坐起来,又一骨碌倒下去,想百~万\小!说却提不起注意力,连字儿也忘了,想静卧,脑子里却燃起一团火,烧出腻腻的油。
也不知到底烦什么,那勒死人的闷热缠着他,勒出他心里的愤恨来。
他忽然讨厌起荆州,为了争夺荆州,他在长江渚耗了整整一年,却只夺得过去不到一半的土地。他几乎要长成荆州边上的一棵树,遥看着江汉平原的旖旎,却始终不能将根深入腹心。虽然心里自信地以为荆州终归所有,却感觉夺取的过程太漫长。他几乎要撑持不下去了,险些没出息地想回成都去,做个偏安皇帝,效法他最鄙弃的公孙述。
他从床头捞起一册竹简,哗啦啦盖在脸上,简上的字流进了眼睛里,像是被文字的力量压迫了,他觉得有些头晕,用力闭上眼睛。
晕沉涨潮似的漫上来,逐渐将他淹没,他挣扎了一下,却被浪潮打了下去,船板似的沉入了水底。
黑暗瞬间来临,呼啸大风湮没了夜晚的一切声音,仿佛此刻并不是躺在军营里,而是被埋在一抔土中。
半年多的僵持,东吴坚守不出,不能再拖下去了,季汉耗不起……刘备倦怠的意识里飘出零碎的思绪,这些念头像大磨盘一样转得很慢。
他正在冥想中,眼里的灯光蓦地亮了,像是白昼忽然降临,他一睁眼,投入视线里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关、张站在他的床头,眉目清晰,像是刚刚洗过脸。
他弹起身体,激动地大骂:“两个混账,跑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关、张不说话了,只是咧开嘴笑,他伸出手想抓住他们,可刚刚一碰到衣角,关、张竟转身就跑,他急得大叫:“混账,别跑!”情急之下,翻身下床,跟着他们往前奔去。
关、张跑得很快,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追不舍,一面跑一面呼唤,可关、张像是总也没听见,那呼喊的声音都被飒飒的大风吹散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跑进了桃园,红白桃花开得正欢,园子里黄鹂鸣啼,昆虫相和,灿烂春光洒得满院璀璨光华。
他看见关、张跪在一撮黄土前,面前插了三炷香,两个人正交掌磕头,他生气地说:“混账,结拜也不叫上我!”
他冲过去一把拽住两人,一转眼,关、张不见了,四围的情景便消失了,黑夜兜头罩了下来。
他失神地四处张望,没有关、张,没有桃园,狂躁的风吹得他脚步不稳,周遭出没着无数鬼魅的影子,隐约的光闪入眸中,似乎是血,也似乎是刀。
他在黑暗中大喊:“云长!翼德!”
声音被风跌得粉碎,剧烈的悲怆让他痛哭流涕,他绝望地吼叫着,像个穷途末路的逃兵。
“陛下!”
焦急的呼喊将刘备从噩梦中唤醒,他呻吟着支起了头颅,身体又酸又痛,通身的冷汗粘在皮肤上。却听得帐外脚步声杂沓,刺目的光亮犹如锋利刀兵,几乎要戳穿中军帐。
“陛下!”有人狂奔而入,却是将军傅彤,顾不得礼仪尊卑,惊惶失措地喊叫,“火,火!”
刘备心中一紧,不等内侍动手,自己披衣下床,蹬上鞋子,箭一般射出营帐。
满天火光映红了黑夜的天空,仿佛流星坠落时拖出的巨大芒角,耀眼的亮光逼得视线一疼,呼号的大风肆虐激荡,燎得火焰更加旺盛。四面八方只见火舞长龙,光照千里,火焰剥噬空气的响声犹如远山间的炸雷,嚓嚓地划出劈裂长空的闪电。
不断地有斥候飞马赶来报告:“左营起火!”
“右营起火!”
“前部起火!”
刘备刹那间呆愣,听见满耳的惨叫、悲号和杂乱的奔跑,脑子像被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陛下,快上马!”傅彤牵过来的卢马,见刘备只顾发呆,硬将他托上马背。
被颠簸的马背一抖,刘备散乱的意识恢复了,他扯住缰绳,嘶着嗓子喊叫道:“传令,全营撤退,赶快,赶快!”
御前传令官飞马奔走,带着皇帝的撤兵令赶往各营。
皇帝的近卫军白毦军将士护着刘备撤走,沿途火势越来越猛烈,大风卷起四野烧灼的木条枝叶,火焰长练横地燃烧,逼得他们不得不时时绕路行走。
“陛下!”迎面一骑狂呼,马上之人双手飞舞,仿佛从火里飞出的一只鸟。
刘备在马上一望,惊道:“季常!”
马良奔到面前,霎时号啕大哭:“臣来晚了,来晚了!”他自成都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夷陵,不想刚到军寨,便见四面连营火起,才知自己晚到了一步,大错已然铸成。
刘备来不及听他的解释,挥手道:“不要说了,赶快走!”
马良跟着刘备奔走,从马上递了一团卷帛给刘备:“这个,这个……丞相……”飞驰的急奔中,他的声音听不真切,刘备听见“丞相”两个字,想也不想地将卷帛揉着塞入怀中。
连营大火越燃越大,到处是倒塌的营房和在大火中惨叫死去的士兵。呛人的浓烟冲入天空,出了营垒,不断有东吴伏兵在火焰的掩护下杀出来,喧嚣的呐喊声让本就惶恐的蜀军更加惊骇。
路越来越不好走了,火势燎原,追兵紧迫,护卫刘备的白毦军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不是被大火烧焦,就是在与东吴追兵的拼杀中身受重创,力战而亡。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道路蹇涩,枝丫藤蔓牵绊,回望身后的火焰长龙,上百里广阔连营,统统被大火焚烧殆尽,四围的喊杀声震得刘备心胆俱裂。
夜,还不曾退去,而天空却被火光照耀得如白昼一样明亮。
那绵延大火似乎套住他们的大网,无论跑得多远,总是跑不出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一团团的火焰扑腾着、奔逃着,逐渐地连成更大范围的火焰圈。
“陛下,北上马鞍山,收拾残兵!”马良呛着声音说。
刘备还来不及回答,背后杀声顿起,仿佛是从火堆里跳出的厉鬼,是伏兵杀出!
“快,快!”马良着急得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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