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么?我像你这么大,已能独自操持家业,你二叔十五岁,连人也杀了……”
“杀人……”刘禅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刘备骂他没出息,死命地憋住脸上抽搐的肌肉。
刘备似没感觉到刘禅的惶恐,只管牵着刘禅一面走一面说:“人脱了稚气,为人夫,为人父,身上的担当多了,便不可任意妄为,还似小孩儿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长而不知教,罔为人也。”
听到刘备的这些话,刘禅不知怎么来了勇气:“陛下欲为儿臣选妃么?”他虽说出来了,声音却很缥缈,波折起伏。
刘备似乎愣了一下:“唔……”他仿佛很迷惘,“是……”他转了一下头,刘禅满面通红,神情扭捏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仿佛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阳光,刘禅本来凝固的心结被父亲的笑容融化了。
“谢父亲!”刘禅欢喜地说,十五岁不是掩饰心事的年纪,得偿所愿的欢乐毫无保留地写意在他清秀的脸庞上。
刘备露出了父亲的慈爱笑容,却在一瞬间,竟叹了口气:“你若是别的事也能痴着如此,倒也好了。”
刘禅满心的狂喜,每块骨头都在跳舞,根本听不出刘备的劝讽,此刻,一切不喜欢不乐意的话语都像粉尘般飞散,他的耳际回响着父亲没有说出却胜似说出的许诺,兴奋得想跑去碧波荡漾的万顷池,扑进池子里,赤条条地游上三日三夜。
刘备看着儿子掩不住的快乐,心底冒出酸涩的一股水:“阿斗,”他轻轻呼喊着儿子的|乳|名,缓缓地放下了皇帝的威仪,用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语气说,“我若离开成都,你能持掌国政么?”
刘禅心里奔放的欢乐乐章断了一个音:“父亲要去哪里?”
“东征。”刘备怅怅地吐出这两个字。
刘禅听见心里的欢音分岔出哀伤的调子,他怯怯地说:“父亲,能不去么?”
“不能!”刘备的回答很干脆,像宫殿的台基,是铲不动的坚固。
刘禅不敢挽留,也不敢问缘由,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东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卑宫室,朝臣们为什么与皇帝意见不合便死谏台鼎,为什么他的父亲叔父们要屡次兴兵,为什么统一天下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他不要战争,不要天下,不要亲人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离开他,走向湿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斗,没有远志、没有负担、没有痛苦的阿斗。
刘备深深地凝视刘禅:“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将来还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做到么?”
刘禅被父亲期颐的目光逼向了没有退路的绝境,他像被忽然压上了他不喜欢的负担,他想卸下负担,可父亲的渴慕太沉重,是他终生也揭不掉的痛苦。他不敢违逆父亲,又不能在懦软的心里找到意气风发的志气,只好不确定地说:“能。”
儿子的许诺没让刘备宽心,知子莫如父,刘禅和他太不一样。他热爱壮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将在铁马冰河的热烈间成就伟大,而刘禅缠绵于小桥流水的静婉,向往安逸恬淡的寻常幸福,厌烦尔虞我诈的政治纠葛和错毂交矢的血肉战争。父与子,共同的血缘没有锻造出同样的理想,反而冶炼出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备呵刘备,你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刘备很想用严厉的言辞敲碎儿子的怯懦,唤醒他沉睡的血性。可他看着惶惑的刘禅,竟生出不舍得的柔情,许是老了吧,变得慈悲哀悯,偶然的一次冷酷竟会后悔。
他伸出手轻轻掸掸刘禅的肩膀,却见尚书令刘巴急急地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咳嗽,本就瘦削的双颊咳得往肉里缩,颧骨明显地突兀出来。
“陛下!”刘巴喘喘地呼道,赶着便要行礼。
刘备一把拉起他,微嗔道:“子初有病在身,原恩准你回府养疾,怎么又进宫了?”
“有,有急事。”刘巴从袖子里拔出一份急报,“南中急件,不得不呈递陛下!”
急报只是一张蜀地麻纸,刘备看了数行,惊道:“怎么,庲降都督邓方亡故了……太快了……”
刘巴惋惜道:“邓孔山上个月才上表请回成都养疾,没想到旬月之间竟已天人永隔,唉……”
刘备把急报叠好,转给刘巴:“拟诏,尚书台择吏持节护送邓方灵柩返回成都,准予邓方家人赴南昌迎灵,待灵柩复返成都后,朝廷恩旨特赐明器。”
刘巴用心记下刘备的旨意:“陛下,邓方亡故,庲降都督一职空缺,南中反侧频生之地,镇边之将不可或缺,该择谁接替邓方?”
刘备思索着:“现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暂领,人选不能草率,容朕详思。”
刘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喉管痛痒难受,他忍了又忍:“南中多事,邓方素有威望,镇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担心会出差池。”
刘备默然沉思,目光在宫殿的骨架间艰难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稳……倘若事有紧急,你去寻丞相商量……”他顿了顿,突兀地问道,“丞相在哪里?”
“丞相今日去检江案行新宫运料。”
刘备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没见着诸葛亮了。
※※※
夜晚烟霭四起,像寻找躯壳的鬼魅,飘满了蜀宫:没修好的宫殿像巨人空虚的骨骼,在静夜里轻轻地颤抖:空气里飘着浓重的木料味儿和漆味儿,巡夜的侍卫打着喷嚏,每一声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静。
摇曳的灯光披着梦寐的流波,洗涤着旧宫殿苍老的脸孔,案上堆起了尚书台送来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书,刘备翻了翻,终于找到了诸葛亮新上的两份表疏:《请重修石室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
刘备几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来天,竟等来诸葛亮的这两份表疏,仿佛蜀汉丞相无所事事,每日闲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着意国家文教事业。事无巨细到这般田地,统率百官的丞相成了杂役,可这不是皇帝所愿。
他想要看见诸葛亮对东征的意见,无论支持抑或反对,至少让他安心。自他公开宣布东征,百官皆有陈表,支持的寥寥可数,却是满章的谄媚味道,不是为国着想,只为顺君求好,刘备虽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弃而不读。而最让他难过的是,一向温顺的赵云公然在朝堂上抵触他,说皇帝罔顾国贼,贸然讨伐东吴,太不可取。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留着赵云跪了一个上午,事后虽然着内侍请起赵云,还送他回家,却勒令他闭门思过。
其实与其说他是生气,莫若说是伤心。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深刻的孤独像甲胄披上他的身体,却没有带来惨烈悲壮的战斗,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独,皇帝在偌大的宫殿里枯坐,周围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声,无数讨好的应和相随而至,伸伸手,华丽的锦衣披上肩头,床帏里有软玉温香,食案上有珍馐佳肴,但那又如何?没有一个人能走入自己的内心。过去快意恩仇、策马奔驰的豪迈情怀,像旧宫坍下的残砖,再也补不回去了。
无数的人围着自己,他们都在说,有的谄媚求好,虚伪矫饰;有的言之凿凿,亢声不屈,千篇一律却毫无建树。
只有诸葛亮始终沉默。
不寻常的沉默。
诸葛亮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么循行农田,要么亲往都江堰查验水堤,要么在尚书台批复公文,要么在丞相府诒训僚属,要么,刘备不知他在哪里。
可他就是对东征保持缄默,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掠过他的耳际,即便在朝会上,众臣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一言不发,形若聋子。
朝臣对此已有了物议,说诸葛亮因兄长诸葛瑾为东吴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闭口不谈东征。
是这样么?
刘备郁郁地叹口气,把两份表章展开,提起一支濡了浓墨的毛笔,写了两个“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边,毛笔也放开了,身体向后一靠,仰望着天花板上悬吊的承尘,一粒尘埃飘了下来,落进眼睛里,迷了他的视线。
他于是看见那一抹美好的白衣羽扇,像一束洁白的月光,飘进了他的魂魄里。他握住他的手,便获得了足够开天辟地的勇气,胆怯和退缩从不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每当他流露出犹豫,他只要望一眼身后永远坚毅的目光,他便可以无往不前。
没有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对东征几乎要失去信心了,他们是鱼水君臣,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如今鱼在等待水的滋润,水却为何迟迟不出现呢。
刘备忽然站起来:“起驾!”
黄门令小跑过来:“陛下欲往何处?”
刘备却又坐下去,决心下得太快,也坍塌得太迅速,他呆呆地望着黄门令,神经质地翻开两份表,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上停住手,指尖轻轻一敲:“秦宓……”
他仿佛被蜇了,手指一跳,又重重地摁下去,呓语似的说:“再等等,等等……”
他对还等着皇帝口谕的黄门令说:“去诏狱宣口谕,暂不要杀秦宓,先关着吧。”
表章合上了,皇帝抚着表,凝着地板上飞掠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在做梦。
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
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尚书台官署的门窗往外漏泄,朝服齐整的分曹尚书和各级官吏埋首函牍,成山的卷宗分类排列,不断还有公门文书送进来,竹简帛纸彼此累叠起来,让这公署像藏典籍的兰台。
尚书令刘巴剧烈地咳嗽着,不得已用手绢捂住嘴,咳嗽声低弱下去,像闷死在井里的一只蛾子。惨白的脸渗着豆大的汗珠,他却不肯歇息,一会儿批复紧急公文,一会儿整理文书,一会儿对下属反复叮咛,一会儿回答黄门令宣传的皇帝口谕,整个官署便见得他佝偻着背来回跑,仿佛一只忙碌至死的蚂蚁。
蒋琬捧着一卷文书走向他:“尚书令,刚收到的汉中急报。”
刘巴一手捂住口,一手将文书在案上摊开,文书有三份,他一一认真读过,白脸上顿生出恼恨的红色,气得一巴掌摔在文书上:“唉,这个杨仪!”
蒋琬垂手立在一边,上峰不发话,他从不会打听,嘴还特别严,就算是极其稀松的小事,也不肯外露。坊间戏言蒋琬的嘴用铁钎也撬不开,同僚说他是温吞水,慢腾腾的像太阳底下优哉游哉的蜗牛,腹中却很有滋味。
刘巴喘着气,脸上的淤红像鱼鳃似的翕合。他“噗噗”地敲着案,气愤搅得他五内像打开了活塞,烧心的气流窜来窜去,咳嗽的声音大了几分,正没个宣泄处,却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尚书台的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诸葛亮一径里走向刘巴,一把拉住他,关切地说:“子初身体违和,本该在府中养疾,如何又入公门?”
“不放心……”刘巴喘喘地说。
诸葛亮叹道:“子初忧心公事,忠悃褒嘉,只是需劳逸结合,万万不可因劳成疾。”
刘巴道了声谢,想了一想,始终还是梗着心结解不开,便把刚收到的文书转给诸葛亮:“丞相,出了件麻烦事。”
诸葛亮展开来细细阅读,三份文书由三个人所上,一个是汉中郡功曹,一个是汉中太守魏延,一个是尚书杨仪。虽然三人各说其意,诸葛亮却大致摸索出事情的脉络,这说的是尚书杨仪奉朝命案行汉中郡,查验到汉中太守魏延有扰民之举。他不待先以公文上告尚书台,却擅行便宜之权,把魏延的下属抓起来拷掠捶楚,迫其供认罪行。这事被魏延得知,他一怒之下,派兵抢了杨仪的卤簿,将杨仪关在公署里,三日后才放出来。两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写了表文告状,杨仪痛哭流涕倾诉委屈,魏延义愤填膺力陈冤枉,彼此都言之凿凿,决不退让,势要朝廷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总之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诸葛亮把文书依次翻了翻,三份表章都太过情绪化,汉中郡功曹的上书也在竭力为魏延说话,所谓客观几不可见,他踌躇道:“魏延扰民……”
刘巴压着咳嗽,撑着力气说:“年初魏延肃清边寇,荡平羌戎,山民降服。魏延便以强者为兵,羸者充户,闻说部伍过于操急,致良民受戮,原也该敕令警醒。但杨仪太颟顸,纵然魏延有不法妄举,亦不该越权考掠府君属下。”
文书放下了,诸葛亮思索着,杨仪的手无疑伸得太长了,他本被朝廷派去巡查郡县民生,却管起了府君的军务,这是任哪一位镇边守将都不能触碰的底线。杨仪这种好大喜功的年轻官吏,诸葛亮见得太多了,冒进的心太强烈,无日不在祈望办大案,渴望着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一鸣惊人,以便凭此扶摇直上。
诸葛亮已谋思妥当,说道:“宣尚书台敕令,即传杨仪回都。”
“杨仪回来后,该怎么处置?”
“杨仪为尚书台属吏,子初可便宜决断。”诸葛亮语调轻轻地说。
刘巴又问道:“那,魏延呢?”
诸葛亮道:“擅缉朝廷官员,不是轻罪,但魏延为守关大将,有特赦之权,就罚俸三月吧。”
刘巴担心地说:“只恐魏延不服顺,他可是与杨仪不共戴天,轻易饶不过。”
“无妨,亮亲自去信给魏延,晓以利害。”
刘巴摸出门道了,诸葛亮貌似公平的处理下,实则是赤裸裸的纵容,甚或有偏袒的嫌疑,严峻不容私情的《蜀科》高悬公门,多少徇私官吏被严法褫夺官身,甚至丢了性命。作为刑法的制定者,诸葛亮一向严守法度,不仅自己遵从,还谆谆告诫属下不越规。如今杨仪和魏延公然侵犯刑律,诸葛亮却破天荒地宽纵了,刘巴纵算恭默,也不得不提出疑问:“是否太宽纵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时期,不能乱。”
像风吹浮萍,荡开了清明的水面,刘巴顷刻明白了。朝廷甫建,皇帝有东征之议,虽受百官阻挠,可固执的皇帝却咬死不松口,东征势在必行。值此非常之秋,边镇若生俶扰,内忧外患交错迭生,这新生的国家将自溃于内讧。
刘巴想到朝廷而今举步维艰,镇将和台府官吏还在闹别扭,为那点子私利彼此告刁状,罔顾国家公义,不禁气恨起来,指着蒋琬急吼吼地说:“立即下尚书台敕令,把杨仪调回来!”
“南中,南中急报!”一名尚书郎捧着粘翎毛的急报奔了进来,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险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刘巴赶着去把急报接过来,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给了诸葛亮。
这急报让诸葛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缓缓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负担,一瞬的失神后,把急报转递给刘巴。
“益州郡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刘巴惊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记记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膜上,他爆发出几声滞重的咳嗽,慌得蒋琬搀住他,小心地给他揉背。
诸葛亮知刘巴忧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残破之时,尚还能补救。”
刘巴用力拍着胸口,把被痰黏住的声音拍出来:“得赶快送呈,送呈陛下……”
诸葛亮把急报一卷:“我亲自送。”他伸手轻搭上刘巴的肩膀,体恤地说,“子初回府养几日吧,累坏了你,尚书台归依何人 ?[-3uww]”
他背转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里,修远正倚着一株老梅树,怀里抱着一扎卷宗,呆呆地看着日光在房檐边跳上跳下,像胆怯的窃儿,揣着不值钱的毛线团,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脸看见诸葛亮:“先生,现在去哪里?”
诸葛亮伸手把他怀里的文书拿过来,用心地抚了抚:“去见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没觐见陛下了。”修远盘算着日头。
“是十一日。”诸葛亮轻易就把准确的日子说了出来,他微仰起脸,斜飞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想回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了没有防护的荆棘林里。
※※※
从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新修的宫殿骨架沉浸在蓝莹莹的烟雾里。没有加盖瓦当的屋顶像刑天手中挥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苍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