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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53部分阅读

    亮缓缓地停住了脚步,彼此之间只隔着一臂之遥,若绕过他走开也并非不可,但不知为何却没有绕开,只是走得慢了,两张脸上都藏着青涩的笑。

    诸葛亮举起羽扇,带着未确定的声音问道:“董休昭,费文伟?”

    二人听诸葛亮念出自己的名字,激动地说:“是!”

    诸葛亮点头轻笑:“久闻二位少年才俊,果不同凡响!”寥寥数语,也不闲话寒暄,随即掉转步子,随着刘备款款地走了。

    费董二人都呆了,亢奋和狂喜让他们面红耳赤,血液在奔涌,脑子里霎时被激昂的情绪冲得晕乎乎的,竟连谦让也忘了个干净。周围的宾客听见诸葛亮夸赞董允、费祎,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满府宾客盈路,哪个不期望结交诸葛亮,若能得他称誉,有朝一日必能成为益州牧的座上客,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得到他的赞誉?董允的父亲董和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并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也许凭着这层同僚关系,诸葛亮称誉董允还有原可稽,那么,费祎呢?

    一个孤贫少年,既非益州故人,也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凭着族父与刘璋的亲戚关系,才在益州获得三寸立身之所。如今刘璋倒台,能支撑他的那点微薄关系也烟消云散,幸而托着族父的旧关系,得以在成都官家精舍求学,方才和董允做了同业学子。市廛间还道他与董允相交,有攀龙附凤的机心,虽获了几分学名,到底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穷小子。

    诸葛亮竟然称赞两个毛头少年,一时,所有的人都对费董二人刮目相看,羼杂了不同情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刮剌,仿佛要将这两人剖开,看一看到底是藏了怎样的脏腑,怎样的心肝,居然能让权倾益州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出言相美。

    厚重的铅云犹如江河倒涌,雪下得更大了,无声无息的雪花仿佛打翻的雪白颜料,把个白惨惨的府第染得更无他色,也把所有质疑的低语涂没了。

    ※※※

    “滴、滴”,清脆的雪融声敲击不断,屋顶的雪化了,一溜溜干净的水顺着瓦片滚落下来,掉在屋檐下的积水里。阳光灿灿地映在青色瓦当上,反照出水晶似的透明光芒。

    诸葛亮缓步走到窗边,染了阳光的微风扑面一阵清凉,他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顿时,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先生!”修远的声音弱弱地飘来,声带里颤抖着委屈和不甘。

    诸葛亮回身默然地看着脸含沉郁的修远,修远嘟着嘴巴,带着三分气恼说:“你这次真不带我去?”

    诸葛亮没说话,笑着微微摇头。

    修远嘟囔道:“哪回按察郡县都让我跟随,为什么这次不行?”

    诸葛亮戏谑地一笑:“新婚燕尔,怎能拆散人家小夫妻,诸葛亮罪莫大焉,我纵然答应,你媳妇也不依!”

    修远臊红了脸,抓着拂子去扫案上的灰尘:“先生真是的,总是开我玩笑……”拂子扫来扫去,声音也荡来荡去,“新婚又怎样,先生的事最大,你就带我去吧!”

    诸葛亮笑呵呵地摇头:“不成,你这次就安心在家过日子,不许冷落了你媳妇。不然,她若是对我兴师问罪,我该如何应对?”

    “先生!”修远急得叫道,彤彤的红色仿佛纱一般罩了满头满脸,他跺跺足,低声埋怨道,“早知道就不娶妻了,一不被你戏耍,二不会被你抛下!”

    诸葛亮瞧他窘急,越发乐不可支:“急了?我可是你的大媒人,你不谢我,反倒心生埋怨,唉,先生的心都凉了!”他幽幽一叹,抱住双臂落寞了神情。

    修远知他玩笑,可也不知该怎么说,拂子重重地掸着书案,又气又悔又羞又急。

    诸葛亮见修远生气,轻淡地一笑:“好了,不玩笑了!”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册卷宗,“我即刻便动身,你在家好好待着,秋季按察带你去就是!”

    “唉……”修远郁郁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傻孩子!”诸葛亮叹道,“跟着诸葛亮日夜操劳,偷得几日空闲,不生快慰反而忧愁!”

    修远振声道:“跟着先生,再苦也是甜的!”他一字字说得极是认真,清明的眸子里一片干净的纯粹。

    诸葛亮轻暖地一笑,刹那的感动让他说不出话来。这个始终长不大的孩子啊,心底纯净得像不沾尘埃的一杯水,水中映着他毫无修饰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喜怒哀乐全都与自己相关。自己背负了沉重如山的负担,他也跟着扛在肩头,并且从不知疲惫劳累,将那劳苦也当作了世间最大的快乐。

    遇上诸葛亮,是你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呢?

    门首有仆从轻呼:“先生!”

    “何事?”诸葛亮应道。

    仆从在帘外站定,将一方竹简递给修远,修远再呈给诸葛亮。诸葛亮接过一看,却是一方名刺,简上的名字刚一映入眼帘,心头突地一愣,略一思索,对仆从说:“请他来这里!”

    他将名刺交于修远放好,把案上堆叠如山的卷宗推开:“修远,有贵客来了!”

    修远领会,从里屋抱来一方三尺坪,稳稳地放在宾席之位,在上面加了锦簟,从装杂项的竹笥里取出一只精巧的茶筒,抓出一片茶饼,先在火上烤温热,再捣碎成沫,装进一只青瓷碗里。那边铜炉上却炖着一釜汤,待得汤烧到滚烫时,却把汤浇在碗里,和上现成的葱、姜一类佐料,方才算是完成了煮茶的全部工序。

    这两斤蜀茶是刘备送给诸葛亮的,可诸葛亮一次都舍不得吃,倒全招待了客人,听说蜀茶昂贵,一斤市值千钱,诸葛亮得此赏赐时,曾经暗自惋叹:“滥赏无度,奢靡有罪!”因此封茶入笥,从不饮用,只有特别重要的客人到来时,才开笥取茶待客。他对自己悭吝刻薄,对别人却很大方。

    修远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捯饬茶汤,那客人已经走了进来,诸葛亮亲迎于门,笑道:“子远兄,何有闲暇造访蓬荜!”

    吴壹倚门拱手一拜:“叨扰了!”

    “请进!”诸葛亮把住他的手,让了他独坐锦坪,修远再捧了蜀茶奉上。

    吴壹称了一声谢,捧茶细细一品,赞道:“香,是蒙顶山茶!”

    “子远兄果然好识力,此正是蒙顶山茶!”诸葛亮笑道。

    吴壹缓放了茶碗,手指在边缘轻轻一揩:“蒙顶山茶乃我益州特产,此茶珍品,价值不菲,本地人尚难购得,外乡更是阻难,有人曾为求一茶而抛百金,可见此茶难求。今日在军师将军府上得品此茶,实乃壹之荣幸!”

    诸葛亮和煦地一笑:“子远兄若甚爱此茶,亮这里却还存了几两,且送给子远兄以聊表微意!”

    吴壹慌忙推手道:“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无劳不获赏,军师将军盛情太过,壹何敢初登府门便受此大礼,折杀过甚了!”

    “无妨事,些许茶叶不值什么!”诸葛亮大度地挥挥羽扇,扭头对修远示意。修远很不想将蜀茶送给吴壹,可先生发了话,他违拗不能,只好憋了满肚子的不乐意,从竹笥里取出茶筒,勉强打叠起笑脸捧给吴壹。

    吴壹谦让地接过茶筒,连声谢道:“太客气了,壹受之有愧!”

    诸葛亮淡雅地一笑:“子远兄不必推辞,薄礼而已,权当朋友之谊!”

    “军师将军乃左将军股肱重臣,本该我们巴结,却劳你赠礼,惭愧惭愧!”吴壹抱着茶筒,连连地叹气。

    诸葛亮静静微笑,神情极是亲切安详。

    诸葛亮的盛情让吴壹初来的忐忑稍稍消融了,他小心翼翼地说:“壹此来,有一件事想麻烦军师将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不成,也不打紧!”话里模棱两可,仿佛拆了线的珠子,滚得满地乱窜。

    诸葛亮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他很平静地说:“但言无妨!”

    吴壹尽量绽出殷殷的笑容,放平了声音说:“壹听说左将军之妻原为吴侯之妹,一年前或许有些龃龉,回返江东去了。自然,壹何人也,怎敢擅自揣测左将军家事,纵是有一二不宜,壹也不敢乱言声张。”

    诸葛亮不多言,他其实已猜出了吴壹的五分来意,却只缓缓地拂着羽扇,脸上含着静穆的笑。

    “壹是觉得,如今左将军椒房悬空,因而有了个冒昧的念头,想向军师将军咨问一二,可与不可都无甚要紧,不过是壹的卑小想法!”吴壹惴惴的声音像飘在天上的尘埃,远远地能听见,只是靠不近。

    “子远但言,无须顾忌。”诸葛亮鼓励道。

    吴壹极是小心地说:“壹有一妹,虽不敢说德貌无双,也足堪温良。壹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将妹子聘于左将军,为左将军执帚,不知……”他匆匆地住了口,惶惑不宁地盯着诸葛亮。

    诸葛亮平静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很淡:“求姻缘是好事。”

    “孝直那里,我也咨问过,他也不反对。”吴壹小声地补充着,他像是作j犯科,不忘记拉一个有头脸的同伙。

    诸葛亮醒悟了,原来这就是法正给刘备做的媒,吴壹和法正勾连好,却到底不安心,还得寻上自己,两个心腹保媒,不愁婚事不成。

    吴壹接着那话茬,咬着字眼说:“不知军师将军可否在左将军面前稍加进言,壹不敢强求,婚姻大事,非同寻常,总要两家自愿才好。壹深知自己卑鄙,很怕配不上左将军,踌躇良久,因而贸然请于军师将军,恳求军师将军指点迷津!”

    政治联姻双方得利,诸葛亮绝不会反对,但他不会显出喜怒之色,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子远兄一番美意,亮深为感佩!”

    话语很短,吴壹听出了希望,他不敢多语,虔敬地望着诸葛亮,仿佛一束仰望阳光的太阳花。

    “如此,既然子远兄有意,亮且去与主公商榷,成与不成也在主公一念!”诸葛亮用心地说。

    无须许下确定无疑的承诺,有了诸葛亮的这句话,吴壹心里悬吊的大石头落了个结实。世人谁不知刘备最倚重诸葛亮,只要诸葛亮肯出面说话,刘备哪有不依从的,他欣喜若狂,面上带了喜色说:“谢军师将军成全!”

    ※※※

    微风轻悄悄地从半掩的门后溜进来,飞上粗大的房梁,在椽子之间萦绕,再慢慢坠落下来,落在稍稍躬下的背脊上,轻轻地抚摸着,流连着。

    刘备盯着那被风吹动的浮尘,目光从门外退回到门里,缓缓地回过身来,狐疑地问道:“这门亲可许?”

    不等诸葛亮开腔,法正抢先道:“可许!”

    刘备犹豫道:“可是,此妇先聘给刘璋兄弟刘瑁,我与刘瑁为同族,恐怕于礼不合。”

    法正爽利地说:“论其亲疏,何与晋文公之于子圉?”

    刘备当然知道晋文公的不伦之姻,子圉是晋文公的侄儿,他的妻子为秦穆公的女儿怀嬴,秦穆公先把女儿许给子圉,后又许给晋文公,以一女子之身结成两段秦晋之好,后世的道学家虽极为不齿,但晋文公却因此获得了秦国的全面支持。法正这是借古讽今,劝说刘备勿念虚礼,为了千秋大业,娶一女子而得益州豪门人脉,获利匪浅。再说,若计较亲疏之别,晋文公以叔叔娶侄媳,刘备到底和吴壹之妹隔着遥远的血脉关系,比起晋文公之举,刘备还能给自己遮上一面合情合理的道德帷幕。

    刘备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他又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劝勉道:“此女有富贵之相,倘配主公,甚好!”

    两位心腹干臣都赞同自己聘妇,刘备倒觉得自己心思小气了,他用力挥起手,像是把最后的犹豫也赶跑了:“罢了,便应允了吧。”

    “恭喜主公!”诸葛亮和法正同时参礼祝贺。

    刘备却不觉得特别喜悦,反而有些淡淡的惆怅,像云深处伏低的一缕烟,是嵌在心底的一滴泪。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很多人,有些不记得名字了,有些记得,却忘记模样,仿若流逝的青春,在乱花飞絮间被夕阳剪成了碎影。

    风吹开了门,晃动的门轴像谁舞剑的胳膊,虽然频频显出凌厉劲儿,却始终揣着女孩儿的顽皮,古怪的忧伤在心口渐渐泛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十六章 背后捅刀孙权袭荆州,慧眼识才孔明拔蒋琬

    书简被孙权重重丢去了地上,一条缝歪歪曲曲地现出来,缝里漏出一束暗红色微光,像隐在心口的伤疤。

    他倏地站起来,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豹子似的,拗着火气来回走了两遭,咬着牙道:“什么叫方取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相与,混账理由!”

    诸葛瑾微微抖了一下,也不敢回话,只低着头,听着孙权的鞋底急切地划过地板,橐橐的声音是焦躁的火焰。每走一步,都往那火里投入一截干柴。

    孙权又把那摔裂的书简捡起来,匆匆扫过一眼,满简的字都活动起来,彼此歪来拐去,极像刘备那张可恶的笑脸。字如其人,也只有刘备这种j险之主,才能写出这样邪佞的字,勾点撇捺间虽在竭力藏锋,却仍掩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凶戾。孙权后悔了,当初将刘备软禁在江东时,为什么不趁机铲除了他这个祸害,偏因为一点顾忌,将这只包藏祸心的老虎放回巢岤,如今老虎养肥了,倒要反噬恩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徒!当初觍脸求东吴,极尽谄媚能事,骗得江东上下迷了心智,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真真是不仁不义,禽兽不如!

    他越发地恼火了,恶声道:“猾虏!”再次将书简掷下去,这一次那道裂缝炸开了嘴,书简裂成了两半,只有一丝竹屑相连,像残存在死者口里的一口气。

    那怒火烧得太旺,诸葛瑾也被燎得周身发疼,他慌忙跪了下去:“主公息怒!”他重重地磕着脑门,“主公之怒越大,瑾之罪逾深,主公遣我出使,本欲讨取荆州,奈何有辱使命,不仅未曾讨得荆州寸土,还惹来主公斯赫之怒,瑾深自引疚!”

    孙权烦躁地呼了一口气,怒火虽压不下去,却烧不起骇人的气势,他耐住性子宽慰道:“子瑜何必自责,此为刘备j邪,非你之责!”

    他亲自屈身扶起诸葛瑾,再次将书简拾起,勉强拼合,裂缝却掩不住,两半竹简齿缝参差,像填不平的沟壑。

    门外禀道:“吕蒙将军谒见!”

    本来愁苦的孙权忽地眼睛一亮,一迭声地呼喊传进来,门外影子一晃,一位中等个子的男子踏步进屋,一身的风尘味儿很浓,却恰当地掩住他刀锋般锐利的英气。

    他在堂中停住,缓缓地拜了下去,姿态摆得很有合度,是标准的汉礼风仪,足可为后生模范。

    孙权抢步出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子明,你来得正好!”

    吕蒙一直屯守浔阳,这一次进京是为述职,他才得见到孙权,话还没开腔,照面刚打便有山雨袭来的急迫感,他谨慎地说:“主公,有紧急事?”

    孙权把刘备的书信递给他:“看看。”

    书简因摔烂了,裂缝的字像被砍烂的脸,认起来有些难度,吕蒙认真地看了一遍,沉吟道:“此为拖延之计!”

    孙权愤愤地叹道:“岂不是拖延之计,假以言辞,虚引岁月也!”

    吕蒙将两片简轻轻放下:“刘备不会将荆州拱手让出。”

    吕蒙的话一语中的,荆州何等重要,上溯可入巴蜀,北出可进中原,顺流可抵江东。江东想全据此长江要隘,以为将来北上中原计,刘备不肯放弃他已夺得的荆州诸郡,曹操更欲从已占的襄樊南下扫荡全境,荆州便是一块肥美欲滴的肉。三方势力都心怀觊觎,妄图括入囊中,谁也不肯放弃既得利益,反要将此利益无限扩大,最终辐射到整个天下。

    孙权抚着脑门一叹:“东西不成一线,浩浩长江,缺了荆州门户,我江东何以立足北岸?可恨当初不该将荆州借于刘备,如今再想讨回,难矣!”

    长江绵延数千里,然兵家可争也不过三四处,合肥濡须一线和襄樊江陵一线为最重要的两个要道,曹操在这两处都设下重兵,也是看准了这两条线的战略重要性。东吴要北出长江,唯有争此两处,故而自赤壁之战以后,孙权年年亲率大军争夺合肥,没有北岸出口,便如同人之气管被掐,只有坚持不懈地向北岸开拓,才能为自己辟出活气。去年,东吴将东线北出长江的最后一个要隘皖城夺下,将防御战线往北深深推进,随着东线门户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