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又看看男优,忽然噗嗤笑出了声,他也不提要去查点粮草,却招呼道:“孟起,来来,且饮一爵!”
马超其实想立刻离开,他早就受不得这帐内的乌烟瘴气,杨帛将那男优推了一把,男优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捧着酒爵挪至马超身旁,唇上的香气喷在马超脸上:“马将军,请!”
马超几乎想一巴掌把男优撂倒,但又顾忌着杨帛的颜面,只好接了酒爵,正待要饮下,杨帛却拍起巴掌大笑:“诸君,此可谓双绝也!”
喝得颠倒是非好歹的武将们愕然,再看那马超和男优并肩而立,两人皆为俊美男子,一人英武,一人娇媚,果是相得益彰,忽然都明白了,纷纷拍案狂笑,满口的酒气喷出来,更让那一帐的空气越加污浊。
马超紫涨了脸,手里的酒爵怎么也举不起来,浑身发着抖,牙也咬紧了。满耳的笑声像淬毒的刀剑,在他心上轮番砍刺,伤口很深,却都在暗处。
“当啷!”酒爵重重地摔下去,这一声响动吓住了满帐疯笑的武将,却见那马超一手按住佩剑,刷的一声,竟拔出一半长。
杨帛的脸色变了,奚落的玩笑退却大半,他瞪圆了眼睛:“马超,你想作甚?”
马超死死地握住剑柄,掌心疼得像在淌血,他强迫着自己把剑缓缓退了回去,拱手道:“超请告退!”
他一眼都不看杨帛,转身便大步流星出了中军帐。
“自己亲爹都能出卖,会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一个声音故意拔高了。
马超停了一下脚步,脸颊上烧过一团火,火苗子窜入眼睛里,像要在灰烬里灼出水来,他强忍住了。
那屈辱之火却在心底噗噗地跳腾,他生到如今,从没有受过这般的羞辱。他是谁?他是威震西凉的“锦马超”,悍战的陇、凉羌戎听闻他的名头,便皆披靡,连曹操也敬他三分,在他纵横捭阖的戎马生涯中,只有别人向他俯低头颅,他只会骄傲地踏过他们卑微的失败,在胜利的祭台上接受失败者谦恭的献礼。
可那曾经火红的骄傲却在一夕之间如流风散去,自他兵败曹操后,不得已寄寓张鲁麾下,又不得张鲁重用,潦倒地成了他帐下讨食的清客。张鲁属下都看不起他,说他六亲不认,当年与韩遂起事关中,不顾身在朝中的父亲安危,致使阖门二百余口被曹操诛杀。后来寇掠凉州,为官军所破,危难之时又舍下妻子,其冷酷之心令人齿寒。像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禽兽,张鲁怎么会相信他,重用他,让他做门下食客也算是莫大的慈悲。
恶毒的非议太多了,以至于马超从起初的愤怒到如今的麻木,他成了一只刺猬,自己竖着不柔韧的刺,倔强地承受着世人的刀戟枪剑,既已是千疮百孔,也就不在乎更多的伤害。
他是太单纯了,当年因钟繇西征张鲁,乃至自疑朝廷有屠戮西凉诸将之图,原以为以兵威慑,则或可与曹操讲和,为凉州赚来丰厚的利益,没想到曹操竟下了毒手,倒让他背上了弃亲不顾的万世恶名。后来好不容易东山再起,西击凉州,本来可保西陲而成基业,又因为太过相信人,被一个杨阜骗得失了警惕心,害得妻子儿女陷没孤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身首异处,那一颗颗鲜活的头颅悬挂在冀城门楼上,风干的血在空中结出剪不断的菟丝花。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马家的第几颗头颅了,父亲马腾是第一个,然后是他的诸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儿女……太多了,每一颗头颅都在他心上烙下一个印记。
春风从远山的深处爬出来,暖意在经行中一点点被筛除,到达营垒时,已成了不可触碰的冰冷,马超觉得心里凉透了。
营帐内,马岱坐在地上半睡半醒,许是马超的脚步声太滞重,马岱忽地惊醒,睁眼看见马超来了:“大哥!”
马超没精神地站了一会儿:“小岱。”他像是连呼唤一个名字也没力气。
马岱没发觉马超的异样:“大哥,我听说大军要撤回汉中了。”
马超坐了下去:“我也听说了,刘璋遣了扶禁、向存由阆水而上,欲夹攻葭萌关,不能和他们正面冲突,自然要撤回去。”
马岱没所谓地说:“回去吧回去吧,在这儿也没意思!”
马超寂寂地说:“在哪里有意思呢?”
马岱愣愣的,他吐了口气:“都没意思。”他偏过头看见马超神情落寞,“大哥,你怎么了,又受他们欺负了?”
马超已不想去倾诉那屈辱,欺辱太多,成了一种悲哀的习惯,也就失了宣泄的力气,他苦笑了一声,却一个字眼儿也不吐。
马岱知道他心里憋屈,他悄悄地四处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大哥,我们离开张鲁吧。”
马超迟钝地说:“离开……去哪里呢?我数次向张鲁请兵经略凉州,他皆拒而不纳。若是当日能取得凉州,尚可商榷,如今一朝离开,连个落脚处也没有。”
马岱沮丧地叹着气:“总不能永远这样……”
永远……马超已经不奢望永远,他像折了足的鼎一般倒下去,苦涩的笑在眼窝深处荡漾,喃喃道:“谁愿意收留马超……”
马岱竟不认识马超了,在他心目中,马超是不世的英雄,顶天立地,光辉得像一轮太阳,可英雄失了依靠,也如寻常人一般软弱,他的迷惘比之素日浑噩的寻常人更强烈,更悲惨。
谁来收留马超呢,收留那颗虽然伤损却仍在跳动的英雄心。
※※※
阳光落下来,在蔓延如波涛的崇山峻岭间粉碎,让嶙峋山脉形成一半光明一半阴影。天空中的云层在太阳表面缓慢变化,有时阴影的部分大一些,犹如洪水漫涨,有时光明的部分宽一些,犹如利刃悬垂。
益州的天气真好啊!刘备从中军帐中出来,望着满天流云,遍野葱茏,风从山峦之间呼啸而来,仿佛神祇在另一个世界的呼喊。
刘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了,映得营垒中军士的盔甲一派华彩光芒。
“主公!”高声呼喊的声音推倒了他愁闷的思索,他举目望去,庞统逆着一束阳光奔跑而来,土黄的袍子上坠满了光斑,仿佛插了一身的弯刀。
庞统双手呈过一封信函:“刚收到的葭萌关急件!”
刘备抖开一看,不过数行,眉目已浮上阴翳,将信回递给庞统,忧心忡忡地叹道:“霍峻只怕守不住了。”
庞统粗粗浏览了一遍,信是葭萌关守将霍峻急传,说的是刘璋再增兵关下,如今城中兵力不过几百,辎重粮草将磬,延续日久,恐难坚守不破,特向刘备求告策谋。
刘备愁眉不展:“自兵起白水关,攻伐益州已有一年,连克涪县、绵竹,眼看便要兵临成都,现在却困在这雒城之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如何解得了葭萌之危?若是葭萌关破,则我后方暴露于敌,首尾钳制,危矣!”
庞统也自愁闷,却仍平缓地说:“主公,葭萌虽危,然霍峻为擅守之将,虽形势危急,料其尚能撑持数日。目下最要紧的是攻克雒城,进逼成都,成都一破,葭萌之危自解!”
“话虽如此,奈雒城久攻不下,如何能兵临成都?”刘备摇头苦叹。
庞统思忖道:“主公,我军孤军深入,久困他境,内无倚重,外无援手,形若飞鸟而身陷泥淖。为今之计,莫如去信荆州,调援兵入川,内外兼攻,成都必平!”
“调援兵……”刘备拧眉轻念,他不是没有想过调荆州兵入川,可是,三年时间过去,尚不能克定益州三分之一,如今又要耗损荆州兵力。万一荆州兵入蜀后短期不能攻克益州,战事一旦胶着,荆州北面曹军趁机发难,东面孙吴也起叵测机心,当此时,益州既不得,荆州又遭两面受敌,岂不是得不偿失?对此他很是犹豫,才一再地忍下了去信荆州要兵的想法。
“这样吧,”刘备思谋已定,“明日再攻雒城,势必要拿下城关,若然还是不成,再去信调兵如何?”
庞统听出刘备有强攻之意,不禁疑虑:“可是强攻恐致伤亡惨重,我军围城日久,早具疲惫,诚难抗捍坚城!”
刘备仰首想了一会儿说:“军心倦怠,正该战而奋其志,长期对峙下去,军心涣散,才是大忌!”
“要不要等孝直回来商议后再定,他去涪县调遣粮草,算算也就一二日的光景。”庞统总是不放心,不免抬出了法正。
刘备摆摆手:“不用了,军情紧急,等不得孝直回来!”
庞统本还想进言劝谏,可他自己也很犹疑,既想迅速攻下雒城,逼近成都,又担心倾全军而攻雒城,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思来想去,左右为难,倒叫他难以决断了。
他正待要说话,阳光四照的军营里忽地起了一阵阴冷的风,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竟把想说的话全忘记了。
※※※
“呼!”一阵风卷着落叶吹进房中,将案上的竹简吹得犹如琴弦轻鸣,铿铿地跳蹦着。那叶子忽地贴上肩膀,又很快飘下,摇曳着落在一只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鞋面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窝,静静地却不动了。
“好大风!”修远念叨着,便要去顶住门。
“不用关门!”案后的诸葛亮抬起头来,“得清风吹拂,能醒脑,何必把风关在门外!”
修远罢了手,看了诸葛亮一眼,那清朗的脸上显得很疲倦,眼睛周围有了隐隐的黑线,眸中布满血丝,双颊微起了病愈似的酡红。又是几夜不眠,熬更守夜,所谓得清风醒脑,不过是为了挡住自己的困乏。他心里很难过,可他知道不可能劝阻得了诸葛亮,天底下又有谁才能将他手中的笔挪开,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他缓缓地从门边走开,一个影子却从他身后投了进来,回头间,只见关羽把着门微笑。这一刻,那一抹流于眼角的温情笑容让这个冷面将军显得很亲切。
“军师!”他笑着喊了一声,步子已跨了进来。
诸葛亮从案后仰起脸,也是一笑:“云长来了,坐!”
关羽很随意地找了张蒲席坐好:“翼德伤风,让我转告你一声,他来不了!”
“伤风?严重么?”
关羽哈哈一笑:“什么病在他身上都是大病。你可没见他,小小伤风,便在屋里哭天抹泪,要死要活,嫌药苦又不肯吃。我刚捏着他的鼻子灌了一碗药,他满屋子找水喝,找不着便要打我,这莽汉可真浑!”
诸葛亮想象着张飞吃药跳脚的模样,不禁莞尔:“翼德不爱吃药,亮倒是有一方,派翼德去襄阳前线,兵戈相交,倥偬劳顿,这病定然全好了!”
“那是那是,军师果然深知那莽汉的心思!”关羽大笑,缓缓地沉了调侃快意,便取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大哥刚来的信!”
又是一方青色竹简,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他默默看信,耳畔听得关羽说:“上次我们把孙夫人返回江东一事上禀他,他咋这么回信,真让我想不通!”
信很短,诸葛亮早已看见了刘备的回复,只有两个字:“随她。”字迹歪歪斜斜,仿佛是在睡梦里胡乱书写,那梦还没有醒来,信已寄出去了千里之遥。
“主公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罢了,这样子回答总好过其他。”诸葛亮轻轻叹道,再看那信的最后一行,竟然是,“时日紧迫,欲强攻雒城。”
诸葛亮心里一紧,背脊上似乎被冰冷的雨水滴下,竟打了个寒战,不能言说的不祥感如滕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一刹那憋不过气来。
“强攻雒城……”他轻轻念着。
关羽道:“大哥想是等不及了,雒城一日不下,则成都一日不可得,葭萌一日不能救,不前不后,进退维谷,看来也只有强攻这一条路了!”
诸葛亮轻放下竹简:“虽然雒城关系重大,然强攻并非上策,一则恐致我方伤亡惨重,纵是攻下城池,也为惨胜,又如何有余力挺进成都?二则若刘璋趁机偷袭我方,或葭萌关失守,而雒城强攻不下,则更是危急。”
“那照军师的意思,该当如何?”
诸葛亮从案头持起羽扇:“也许……”羽扇缓慢地在胸口拂动,“我们该入蜀援助主公!”
关羽猛然一击掌:“好,我也正有此意!”他撑起身体,兴奋地说,“军师,你前次让我和翼德校点精兵,我们已准备停当,莫若即刻点兵入蜀,拿下益州!”
“别慌!”羽扇轻扑在案上,诸葛亮凝着神色说,“先去信告知主公!”
关羽着急地拍着大腿:“来不及了!兵贵神速,不用等大哥准允,我们可先提兵入蜀,俟后我负荆请罪也可!”
诸葛亮摇头:“不是去信问可否入蜀,而是问谁入蜀,谁镇守荆州!”
一语惊醒梦中人,关羽亢奋的情绪和缓了,他点点头:“军师所言极是,好,我立刻给大哥回信!”他想起一段心事,“军师,要不要建议荆州守将人选?”
诸葛亮默然,白羽扇轻轻地拂着他的胸膛,很坚决地说:“不,但凭主公定夺!”
第六章 苦战坚城凤雏殒命,兵分三路卧龙救急
激烈的鼓声犹如暴雨摧林,一声鼓响,攻城士兵肩抗着云梯踏步向前,再一声鼓响,云梯已顶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仿佛蚂蟥一样依附在云梯上。嗜血的呐喊声震惊四野,仿佛肆虐爆发的洪水漫上了高大的城墙。
“攻!”攻方的中军楼车上,指挥小校卖力地挥舞手中的红色旗帜,每挥一下都会高声吼叫,那站在指挥旗旁的击鼓手抡起遒劲的胳膊,两把一尺鼓锤重重地敲在硕大的牛皮鼓上,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下!”城楼上旌旗一展,数不清的硬重滚木飞砸而下,撞在攻城士兵的身上,爆发出清脆的骨骼粉碎声。无数的士兵被滚木击中,随着滚木一起落入城下,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浇!”城堞间又是一声歇斯底里似的喝令,攀城的士兵只感觉头顶一片昏暗,哗啦啦仿佛雷雨袭击,滚烫的热油当头浇下,烫得头皮俱脱,惨叫着摔出云梯,直坠而下。
渐渐地,城下的尸骸越堆越多。城楼丢下了火把,火焰点着了热油,城下立刻燃成了一片火海,尸体嗞嗞地冒着黑烟,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不断。所有的士兵都不敢畏缩退后,头上顶着滚石热油,身体冒着火焰浓烟,一队一队死冒矢石而进。各营的屯长手持钢刀押在后面,将个别临阵怯战的士兵就地斩首。
中军“刘”字大纛下,庞统立马看得真切,脸上煞是焦虑,眼看己方死伤士兵越来越多,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对刘备说:“主公,不能再强攻了,伤亡太大,纵然攻下雒城,我军也是惨胜,又如何兵行成都!”
刘备犹豫着,手紧紧扣着缰绳,眉头时松时紧,似乎正在和内心的纠葛矛盾进行斗争。
城上陡起箭雨,铺天盖地的弓箭仿佛长了刺的一张硕大的布,遮住了半边天空,此起彼伏的惨嚎声响彻城下,更多的士兵扑倒在地,羽箭犹如从高空锤下的钉子,把一个个肉身钉在地面。
突然,楼车上挥旗指挥的小校手一松,红旗如落叶飘坠,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倒栽身体,从高高的楼车上直摔而下,嘭地在地面弹起了三尺高,又重新落下,扬起的尘土迅速地覆盖了他流血的脸。
中军指挥旗一倒,鼓手茫然无所措,鼓声一下弱于一下,各营将官不明军令,号令声胡乱而起,攻城士兵顿时乱成了一片,有去扛云梯攻城的,有准备撤兵的,有拿着兵器乱跑一气的。一众人吵吵嚷嚷,乱无章法间,雒城守军趁机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刹那间,箭如飞蝗,滚木不断。
庞统见状,急得大叫:“主公,赶快宣令撤兵!”
刘备也着了急,挥舞手臂大喊:“撤兵!”
可中军也乱成了一团,强悍的弓弩射程很远,把中军包围在密集的箭阵里,加上四面是逃散奔跑的士兵,逼得中军阵脚溃乱。
却是万分危急,哪里由得按常规循事,庞统高声道:“主公,你护住中军撤退,我去城下宣令!”
“你不可去!”刘备拉住庞统。
“顾不得了,旁人宣令不知兵法,会自乱阵脚!”庞统大吼,此刻竟也管不了什么君臣尊卑。
他一扬马鞭,那马才迈出一步,哪知便如同被扎了死岤般,前蹄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