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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3部分阅读

    栽在地上。

    医官给曹冲诊了脉,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公子是寻常病。”

    “寻常?”曹操觉得匪夷所思,曹冲高热不退,连吐带泄,病得跟枯木儿似的,已显出入膏肓之象,竟还是寻常病。

    他发怒了:“混账,这是寻常病么,你给我说实话,敢欺瞒一句,夷三族!”

    医官浑身抖成了筛子,哭丧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寻常病,寻常可见,丞相日日见得,如何不寻常呢?”

    曹操懂了,曹冲的病和曹军士兵一样,想到每夜被拉去十里外烧掉的士兵尸体,他觉得不寒而栗,疾问道:“能不能治?”

    医官的声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许有一人能治……”

    “谁?”

    “华佗。”

    曹操这一次不仅是愤怒,更是绝望,他怎么会不知道华佗,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治病仿佛如有神技,数次使必死之人重获生机,他能在望闻问切间辨出病人二十年前的旧疾和二十年后的绝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杏林中的泰山北斗。

    可华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荆州的前一个月,死于牢狱中斧质下,下令杀死华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觉得很讽刺,那仿佛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荒诞的玩笑,他杀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儿子的人,这就像是一场注定将要发生的悲剧,如果说这是报应,也太荒唐了。

    他觉得那医官是故意在嘲讽他,天下人皆知道华佗死于曹操之手,医官这当口提华佗居心太恶。他过两日找了个很寻常的理由把那医官的脑袋砍了,掉下的头颅带着一股血飞出去很远,像一腔冤屈的控诉。

    曹操真的绝望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绝望过,当年在兖州与吕布相持两年,蝗旱千里,以致人相食。他数次被吕布逼到无路可退的窘困地步,可他始终不曾放弃希望,拗着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

    可曹冲的垂危却让他绝望了,那种从心底升起来的、不能控制的冰寒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夜夜守着滚烫的炭盆,也仍然直打哆嗦。

    其实,再冷酷的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慈悯的父亲。

    曹冲病后的第五日,曹操收到了江东将领黄盖的一封信,信中说:“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唯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日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交锋之日,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曹操收到信后甚为疑惑,对送信的行人反复询问,生怕其中有诈。

    曹操想,如果黄盖是真降,那该是最好的结局,曹军在北岸天长日久地屯守下去,最后土崩瓦解的会是曹军。若是东吴军中有内应,便是在江东埋下了一桶自爆的炸药,坐看江东灰飞烟灭,而后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该是多么美好的前景。

    他拿着信沉吟了许多天,始终拿不准主意,即便是去看望曹冲,也在踌躇思忖。

    昏睡中的曹冲蓦地睁开眼,微弱地说:“父亲因何发愁?”

    曹操把黄盖的信读给儿子听了一遍:“我要不要相信?”他此刻一筹莫展,竟不得不去向十三岁的病弱儿子讨教。

    曹冲吐了一口气:“父亲,谨防东吴用火攻。”他说完这话,又陷入了昏迷。

    火攻?曹操抬起头,营帐外寒风肆虐,吹得战旗呼呼地响成一片,他走了出去,仰着头瞧了瞧铅云低垂的天空,湿漉漉的水汽在天地间缓慢地沉淀,营垒的帡幪外垂着刀锋似的冰凌。

    他忽然想到,冬季刮的是西北风,没有东南风。

    他捏着信自信地笑了起来。

    ※※※

    呼啸的北风像携着成百上千的石子,狠狠地撞在帐幕上,整座营帐摇晃起来,呜呜的风声在帐外经久不息地吹奏,仿佛是谁撕心裂肺的哭声。

    营帐内,诸葛亮站在一面巨大的地图面前,背着手久久地凝视,那柄白羽扇便垂在腰际以下,轻抚着素白袍子打了褶的下摆。

    门帘被人掀开了,寒风“呼”的一声扑进来,在诸葛亮挺直的后背上划过一道波纹。

    张飞的嗓门把大帐内的冷空气震得一暖:“我说‘水’啊,大战在即,你还真沉得住气!”

    诸葛亮回头笑了一下:“凭张将军这惊世嗓门,去赤壁丢上一声,曹军便将退避三舍,亮自然能在营内安坐。”

    一番话说得入帐来的众人笑成一片,刘备笑着斥道:“日后说话小声些儿,再有,别整日‘水’来‘水’去,没规矩!”

    张飞翻着眼皮:“本来就是‘水’,你不是说如鱼得水么,你是鱼,军师自然是水,我便称为‘水’,也不为过!”

    刘备瞪他一眼,却不再扯闲话,他转向了诸葛亮,听得诸葛亮问道:“江东有消息么?”

    刘备道:“有,”他走至地图前,在几处敲了敲,“江东步兵分兵数处,然水军只在赤壁一处屯守……孔明,你说江东会以何战术胜曹操?”

    诸葛亮听了听帐外的风声:“曹操以铁锁连船,纵横数里,江面之上如履平地,以战船近身对敌讨不着便宜,亮以为,江东会用火攻。”

    “会在何时?”

    诸葛亮肯定地说:“今夜!”

    “今夜……”刘备莫衷一是,“孔明如何这般确定?”

    诸葛亮平静而笃定地一笑:“今夜有东南风!”

    张飞插话道:“军师会掐指算不成,你怎知今夜有东南风?”

    诸葛亮轻轻一拂羽扇:“知晓天象变化乃为将之道,排兵布阵,若不知地理、天象,何以取胜?”他幽幽一叹,声音很低,“周公瑾也早知今夜有东南风。”

    刘备信服地说:“既是大战在今夜,应即作准备。”

    诸葛亮看了看关羽:“云长虽训有水军,时日尚浅,比不得东吴水军,我们只有依仗步战。曹操在赤壁大败,定会北退,我们可提前在他撤退路上设下埋伏。”

    “曹操会走哪里呢?”刘备盯着那面地图出起了神。

    诸葛亮举起羽扇,用扇柄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赤壁、乌林、华容、江陵的行进路线,重重一敲:“曹操必走此路!”

    关张都兴奋起来,张飞拍起巴掌道:“好,曹操死期到了!”

    诸葛亮却似并不为此而振奋,他突兀地问刘备:“主公,你想让曹操死么?”

    刘备沉吟:“既想又不想。”

    诸葛亮一收羽扇,俯身一揖:“主公明睿!”

    关张面面相觑,猜不出刘备话里的玄机,也想不到诸葛亮葫芦里卖的药,睁着两双眼睛,彼此如坠云雾里。

    刘备半仰起脸,目光里渗着繁复的情绪:“孔明,我若想与曹操见一面,当在何处?”

    诸葛亮回身望向地图,毫不犹豫地说:“华容!”

    ※※※

    曹操已记不得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梦里有俯首的敌人,有皇帝褒奖的诏书,有天下一统时放牧南山的战马,等他清醒过来,整个江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从诈降的东吴战船上烧过来,仿佛江南潮湿的瘟疫一般,触着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幸免,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战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东南风特别张狂,“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没有止尽。

    火在水面上拉起了帷幕般的红线,趾高气扬地烧上了岸边的营寨,上万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择路地奔逃。可火的烧灼速度太快,跑不多远,便被追蹑而来的火焰扯住脚踝,用力推入火海里,几声悚人的惨号后,留下一具烧焦的尸体。

    整片天空都被烧亮了,竟照出了一钩血红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喷着灼热的黑色气流,严寒被赶得没了影儿,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张开怀抱,紧紧地勒住无路可逃的士兵,那横亘江面的连环战船也在这怀抱里化为满天绽放的齑粉。

    曹操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属下将领硬推上马,从熊熊大火间飞奔,一座座雄峻的营寨在他身后纷纷化为一团明亮的火焰,他仿佛奔跑在一场有烂漫烟花的梦里,他一直都在做梦,他还没有醒,也许待他醒过来,他仍在赤壁的营垒里等待东吴降将率战船来归,或者,他其实是在许都的丞相府里,与一众儿子畅论远志。

    赤壁的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这是曹操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他的失败成就了另一个人的辉煌,从此,周公瑾的名字响彻天下。

    ※※※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紧急撤往江陵,孙刘联军紧追不放,追得曹军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处刚刚歇脚,水还没喝一口,追兵的厮杀声已逐风而至,逼得全军丢开家伙撒腿飞奔。刚烧开的水,刚煮沸的肉粥也只好留给孙刘联军享用,以致孙刘联军嘲笑曹军是联军的庖厨。越跑到后面,人越少,有的跑不动成了俘虏,有的做了逃兵,还有的跑至半道累得当场倒毙。

    逃奔的途中处处惊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泞难行,进入华容县境,是大片的沼泽地,洋洋的水潭交错着黏湿滑溜的草垛,处处埋着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里。

    失败的哀伤情绪始终在军队中萦绕,南征时的踌躇满志已被赤壁的大火烧成了灰,此时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无数块碎片,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着了水塘,还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两个时辰,都会向旁边的马车里喊一声:“冲儿?”

    回应他的声音很轻,人马行进的淌水声太大,他常常听不见,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贴在车厢上,或者揭开车帘,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时,他会把手探进去,探一探曹冲的鼻息,若能在指间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他那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缓缓放下。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追兵的喊声了,也许孙刘联军也疲累了,泥泞艰涩的道路不仅延宕了曹军速度,也绊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体望了望,漫长的华容道快要到头了,这一支残兵仿佛从母亲腹中挣扎而出的婴儿,在潮湿阴冷的芓宫里艰难地爬行,即将迎来苦涩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帜飘了一飘,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间的青云,曹操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面旗帜却变得清晰起来,旗帜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军队。

    “有埋伏!”不知是谁号呼了一声,已精疲力竭的曹军都吓破了胆,竟有士兵哭了起来。

    曹仁拍着马冲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于禁、夏侯惇一众武将也赶了上前,每个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说话透着无力。

    曹操打量着这些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将军们,那一张张倦怠的脸显着菜色,像是饥饿多年的难民,拿着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身体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掉下马鞍,他心里又悲又苦,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他缓缓地拔出佩剑,脸上透着誓死的坚决:“孤欲与众将共生死!”他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断在血液里跳跃。

    “孟德,别来无恙乎?”一个清朗高爽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高山之巅垂下的一溜清泉,流淌着畅快的语调。

    曹操愣住了,他看见那面旗帜下缓缓驰来一骑,冷清的阳光在那人的脸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刘备畅声大笑:“非也,非也,今日只为叙旧耳。”

    “叙旧?”曹操只当刘备是杀人前的伪善仁厚,“玄德好兴致,伏于此路候操多时,原来只为叙旧?”

    刘备却是确定地说:“正是,孟德不信也罢,信也罢,刘备今日不举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只为叙旧!”

    曹操一怔:“奇了,你不举刀兵,又为何伏兵当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挥师拦路?”

    刘备富含意味地凝视着他:“当年讨董之际,孟德问刘备,‘若他日刀兵相见,该当若何?’孟德尚记刘备之回答否?”

    曹操回想着:“你说愿效法晋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晋文公?你这是为何?为一句戏言释刀兵,玄德若当真行此举,曹孟德是该领汝情,还是笑汝愚拙?”

    刘备轩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刘备为何放你,何不下马一叙?”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先下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犹豫着,曹仁在他背后悄声道:“丞相,不要去,刘备j诈,不可信。”

    曹操把佩剑插回鞘,筹谋道:“刘备若要杀我,此刻便该率军杀来,不用再施伎俩,我便去会会他,瞧他怎么说!”

    他驱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众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紧跟在他身后,同来到土台下。

    曹操腾身下马,正对上刘备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见刘备身后白衣羽扇的年轻人:“这位便是诸葛孔明?”

    诸葛亮行了一礼:“承曹丞相知道诸葛亮微名。”

    曹操一面和刘备登台,一面打量诸葛亮,说道:“‘卧龙’之名,荆州俱闻,我自得荆州,日日听闻‘卧龙’,人未见,耳却熟也。”

    刘备笑吟吟地说:“蒙孟德记得刘备帐下心腹。”他见曹操仍在看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对孔明如此着迷么?”

    曹操失落地说:“我是以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顾……”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涌动起来,那个死在北征乌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伤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还在,赤壁这把火也许烧不起来。

    说话间,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从奉酒爵献上,刘备捧起:“为久别重逢,当饮此爵!”

    曹操端着酒爵迟迟不饮,刘备心里透亮,笑道:“孟德若担忧此酒,我们换一换就是!”他说着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却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将的倔强脾气,索性当先一饮而尽,还张扬地亮了亮底。

    刘备也笑着饮毕,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战,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叹了口气:“奈何,兵锋未交,疾病先行,士气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刘备笑道:“孟德经年征战,天下豪杰皆为授首,意气风发,却败于小儿郎手中,可知天意无常,正逆自有天惩之!”

    曹操听出刘备在嘲讽他,他“哼”了一声:“何为天惩,我为天子讨逆,率王师南征,尔等不服归化,与王师争衡,我之败乃朝廷之败。”

    刘备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为正,以彼为逆,却不知天下皆以汝为逆,恨不能讨贼兴复,还帝于都!”

    曹操冷笑了一声:“我为逆?若没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尔等明忠汉室,而乃割据州郡,妄图称霸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若尔等为正,不知何人为逆!”

    刘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着曹操的话锋说:“正朔之间自有公论,孟德倘或以汉家忠臣自居,当日逼宫戕害无辜之时,忠心何在!”

    曹操静默有时,他仰起了脸,神情间隐伏着不肯屈服的毅然:“尔等口说忠心,却觊觎神器。天子沦落颠沛时,诸人作壁上观,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却与我辩难正逆,人心之伪善,令人齿寒!”

    他也不待刘备回应,举起续了酒的铜爵,朗声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诸侯欲恢复汉家衣冠者,也只有你刘备一个,你我虽为仇雠,却到底有此同道,为此当寿!”

    刘备也举爵奉觞祝寿:“望孟德当真心存汉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意味复杂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说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来不是只为与操辩难正逆,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要放我走?”

    刘备慢悠悠地说:“你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声:“我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刘备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我虽恨你,但也佩服你才略,数年之间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