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也让他兴奋,肆意的火光捅破了天空。天仿佛在流血,那血流得很快,从天边哗哗奔涌,淌入他唯一的眼睛里,还有一只眼睛凹陷着,像被挖烂的深坑,眼睑下拖出一条血红的刀疤,皮肉结着狰狞的痂,让他越发像嗜血的魔鬼。
“刘备烧屯逃了。”夏侯惇挥起了手臂,他扭头对李典说,“轻骑追赶!”
李典显得很谨慎:“末将以为此中有诈,刘备无故退兵,恐是诱敌深入,前路狭窄,草木丛生,若设下伏兵,岂不得不偿失。”
夏侯惇自负地哼了一声,他是万夫不可当的勇将,虽然少了一只眼睛,军中称其为“盲夏侯”,战场雄风却不会因此减弱,反而更暴烈更刚猛,性子刚戾如火,爆炭似的压不住,甚至因为自己瞎了一只眼睛,把家里的镜子摔了个稀烂。
“文则以为如何?”他又去问于禁。
于禁沉思了一会儿,简练地吐出两个字:“可追。”
三个人决议,两人赞同,一人反对,夏侯惇下定了决心,若能一举全歼刘备所部,甚或擒拿刘备,那便是不世功绩。刘备这个人太讨厌,曹操部下武将都对他有种厌恶感,他们觉得刘备窝囊没出息,永远在败仗的耻辱中苟延残喘,文才武略无一可取,除了在各方诸侯间厚颜无耻地讨食,连条像样的看门狗也不如。最可恨的是他忘恩负义,当年落难时,幸得曹公收留,后来肚子喂饱了,竟然敢和皇帝勾勾搭搭密谋曹公,众将提起刘备便是切齿之恨,说起剿灭刘备,皆是揎拳攘臂,恨不能生啖其肉。
“曼成留守,我与文则追击!”夏侯惇号令道,他一拍战马,当先带领军队追着刘备的逃跑踪迹掠去。
刘备跑得并不算快,一路上丢盔弃甲,铠仗横在路中央,战旗也不顾了,那一片狼藉烙印着败军的凄惶。
夏侯惇一面追一面在心里鄙视着,刘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低了三分,本来就落在地上,此刻竟埋进了土里。
追军扑入了一段狭长的坡道间,成片的树木彼此纠缠,仿佛交合的手指,撑得头顶的天空暗弱了颜色,一群飞鸟从树梢间扑棱棱飞起,惊啼着掠上天。
“元让!”于禁悚然地呼道。
夏侯惇猛一勒马,他已经意识到危险,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在倏忽间生出了敏感,他追得太轻松,警惕性被对刘备的轻视挤压掉了,连前方地形也不细查,便如奔流之溪,豁然汇入河道。
战马嘚嘚地向后退了几步,夏侯惇心里像长了一层毛,一根根搔得他难受起来。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而后是万箭齐发,多得压迫眼睛的飞箭密密麻麻,穿过草木缝隙,射入了曹军士兵的眼睛、嘴巴、咽喉。
惨叫声和箭羽嘶鸣声彼此应和,道路太窄,曹军士兵的尸体累叠起来,没有死的拼命往外窜,还得踩过同伴的尸身。
第二波弓箭从天空如流星陨落,这一次箭尾燃了火,到处是丛生的草木,一点点火苗过路,立刻便燃起了大片的火海,这熊熊大火比刘备烧掉自己的屯寨时还壮观还惨烈。
“刘备贼枭!”夏侯惇暴怒,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窝囊废,他想策马去和刘备对决,可连刘备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心想刘备这种小人,永远只会躲在暗处算计人,是男人就该站出来,真刀真枪地大战三百回合。
“快撤!”于禁焦急地喊道。
夏侯惇不得已,他策马倒退,一面挡着四面攻来的羽箭,一面还得越过腾腾跳跃的火焰,身上着了火中了箭的士兵惨号着逃奔,走不多远,不是被更大的火烧灼,便是被万箭穿心。
“夏侯将军,于将军!”是李典的声音,他到底不放心,率军前来驰援。
有了李典的援军,夏侯惇和于禁拼死逃出了重围。
博望的火一直在燃烧,烧亮了荆州的天空,也烧出了刘备这个名字,本来对荆州人来说极陌生的名字像被火焰喷出的一缕烟,倏忽便在苍穹间留下痕迹。那以后,人们不会听见刘备茫然无知,而会极熟络地说:“刘备?他就是在博望放火烧了夏侯惇的那个人。”
※※※
新野城中,夜幕已落下,月光如迢迢不断的春水,在繁华处,亦在荒芜处翻出明亮的浪花儿。
徐庶推开门,诸葛亮还躺在床上,窗边的一盏灯吐着微弱的光,只照见他的半边脸。这家新野城的客栈并不大,两进而已,每一间房也极小,唯有一床一案一灯一席。
“诸葛亮,还睡呢!”徐庶走过去,想寻个法子整他。
诸葛亮却转过脸来,目光晶莹,显然并没有睡着:“元直有好事说?”
徐庶捶了他一拳:“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看世情,你这鬼猴子!我刚在外边听说,刘备在博望大胜夏侯惇,曹军退回北方了。”
诸葛亮坐了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睡醒了。”他趿上布履,走至窗边,月光倏然洒满窗前,水一般流畅的素白色便在他眼底温柔绽放,他叹道,“当真好月色!”
徐庶笑道:“怎么,孔明早知胜负?”
诸葛亮回过身:“不,我并不知刘备是否会胜夏侯惇,但我知道曹军会撤回北方。”
徐庶被撩拨起兴趣:“这是什么说法?”
诸葛亮安适地抱起双臂:“曹操新破袁绍,袁氏余势尚存,他此时最大的隐忧在北方,而非荆州。他若倾全力争荆州,北方袁氏若是趁势攻袭后方,曹操便会两头作战,应付不暇,此番进攻一为试探荆州实力,二为暗察袁氏动向,讨不着好处自然退却,故而我以为曹军一定会撤回去。”
徐庶信服地点点头:“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刘备能胜此一仗,确然是他有几分胆略了。”
诸葛亮悠悠一笑:“刘备此人我知之不多,可他敢与强者战,这一点只怕比许多拥大州而溺于温柔乡的豪杰强。”
“何以见得他敢与强者战?”
诸葛亮款款而言:“听闻此人曾以征讨黄巾起兵,数年来颠沛无依,先后投靠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如今又南倚荆州,可知他过得甚不如意。然此人竟百折不回,与曹操一战徐州,再战徐州,三战冀州,四战荆州,曹操之势愈强,他之势愈弱,然其擐甲执兵,与强者一争高低之雄心却不改分毫。虽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倘或换作他人,或已埋首林泉,释甲兵而归田园,散戈戟而藏山野,他却不屈不挠,那一番千锤百炼之韧,矢志不渝之坚,让人钦佩!”
徐庶听得出这是诸葛亮的肺腑之言,他有些讶异地说:“难得听孔明赞誉谁,你莫不是认识刘备,对他如此了然。”
诸葛亮笑叹了一声:“我不认识他,只是数年前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徐州遭曹操血洗,我避难离乡,曾于中道见得此人驰援本州,可惜却打了一场败仗。”
徐庶忍俊不禁:“这人可真真是常败将军,难得他败不输气度,至今仍然敢战,我也生出几分钦佩。”
诸葛亮惋惜道:“刘备虽有争雄之心,可惜力弱,到底挡不了曹操锋芒。”
徐庶也忧心忡忡地说:“北方一旦弭平,只怕曹操南下之日不晚矣。”
诸葛亮幽幽地叹息一声:“可怜荆襄膏腴之地,又将遭铁蹄践踏。”
“孔明不信荆州牧刘表么?”
诸葛亮淡淡地说:“刘表井底之识耳,数年坐拥大州,好谋无决,不思进取,袁曹相持官渡时,他坐看两方恶战,安卧而以为可乘其弊,诚为庸识。曹操一朝扫定北方,其势雄张,天下孰能撄其锋?刘表区区,何能抵挡曹操乘胜之军!”
徐庶默然一叹:“莫非这荆州当真要臣服于曹操之手了?”
诸葛亮不言,他只是望着皎月默神,良久,怅怅地说:“新野虽小,也曾藏龙卧虎,堂堂不世良才原也居卧新野小城。”
徐庶忽地想起来了:“孔明是说邓禹?”
诸葛亮静静地微笑:“邓元侯于万人中识拔光武,别家园,弃故里,杖策北渡,远追光武。方此时,绿林赤眉横行天下,光武式微,流宕道路,有蓟城之乱、滹沱之迫,不得已冯异抱薪、邓禹烧火、光武燎衣,当窘迫之际,孰能知他日帝业可成。可知天下事无定数,弱能变强,小能变大,皆在人为。”
徐庶恍惚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他惘然地叹道:“邓禹可求,光武难求。”
诸葛亮凝着徐庶,目光陡然变得坚韧,铿然道:“若此生能遇光武,诸葛亮愿效法邓禹,杖策赴君,倾毕生之才为其牛马驱走,终生不改!”
徐庶怔怔的:“谁是孔明心中的光武呢?”
诸葛亮惆怅地长叹一声,他仰起脸,在天空寻找月亮落在星河间的影子,月光美得令人心醉,可惜却触摸不到。
第二十四章 两情相悦,巧遇红颜知己
两个人骑着马嘚嘚嘚地踏着羊肠小道缓缓前行,一匹马上跨着一个胖溜溜的人,那人颠着脑袋,像是脖子拧断了,另一匹马托着两口大竹笥,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压得马儿背脊凹陷。道路两旁青草油油,再远一些,是长得极茂盛的稻田,田里的农人挥汗如雨。
马儿经过一畦畦葱茏的农田,在一处篱笆栅栏前停下来,栅栏前是数株佝偻沧桑的老柳树,万丝绿叶如少儿垂髫。那栅栏后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正面大门不立院墙,越过篱笆栅栏进去,迈入正屋,方有土墙隔断前后堂。墙垣不高,爬满了清幽幽的何首乌,一脉溪流从屋后淌出,在门前折了个弯,仿佛女孩儿忽然改变的心思,拐进了水田里。这宅院虽然修在乡野,仍显得极有气魄。乱世扰攘,名门望族都隐居乡里,一可躲避刀锋,二可颐养性情。
农夫们抬起头来,对那人指指点点:“又是给黄家小姐求亲呢!”
“黄家小姐可丑得不能见人,咋还有人频繁登门请婚?”
“这是你不懂了,黄家是什么身份,人家和牧守是连襟呢,襄阳耆旧还不赶着来拍马屁?攀上黄家这门亲,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议论声像风,在黄宅门前轻轻掠过,被老柳树的枝条挡了回去。
来客下了马,有侍女已迎候在门边,请了客人进正堂叙话,那客人身体圆滚,走一步极重,仿佛要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刚行至院中,忽听见刺耳的叫声擦过耳际,仿佛是狗叫,两只凶猛的大黄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红舌头甩得来回飞,直向来客扑将过来。
来客吓得往后逃开,可这才迈出一步,腿上便是一疼,他心知自己被狗咬了,又想哭又想跑,忍着疼飞出去三步,另一条腿也被咬了一口。双腿都受了伤,他再也撑不住,一跤跌在地上,那肥硕的身躯撞在地上,犹如陨石砸山丘,震得尘土扬起老高。
“啊!”来客号呼,那两条狗还不依饶,舌头已拱上了他的脸。
从正堂冲出一人,两只手别住两条狗的后脖颈,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两条狗登时安静下来,也不吵闹,也不进攻,乖巧地卧在了地上。
“对不住了。”那人的声音清清爽爽。
来客扶着那人的手站起来,心里还存着深深的忌惮,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黄狗,却忽然惊呆了。这哪里是狗,分明是用木头制出的玩偶,确是凿得惟妙惟肖,却到底不是真狗,只不知用怎样的机括才驱动了玩偶追人。
他又惊又怕,还生出一分气恼,这黄家人忒失礼了,客人来了不请进正堂就坐,先放狗吓唬,且放的还是假狗。
来客气鼓鼓地瞧那救命恩人,却发现原来是家主人黄承彦,高目广颡,布衣巾幅,生得一双炯炯美目,活脱脱一派倜傥的名士风度。
黄承彦笑道:“这是小女的小玩意儿,许是哪个下人手多,碰着了消息,伤了客人,我这厢赔礼了!”
黄家主人亲自赔礼,来客也不好再追究,忍着一肚子不自在,随黄承彦正堂就座。
来客稍稍宽了宽心思,到底是为正事而来,他挤出了得体的笑:“黄先生,我此番来,是为蒯家三公子与令爱的婚事。”
黄承彦温和地笑着,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扬起嘴角,让人看不出心里真正的喜怒,所有的情绪都在微笑里沉淀为平淡:“承蒙蒯家瞧得起小女,小女品貌浅薄,只恐配不上蒯门公子。”
来客虚伪地推推手:“哪里哪里,黄府千金何等人才,品貌可堪一流,她若与蒯家结亲,当真是天作佳偶,只不知黄先生意下如何?”
黄承彦还是个圆团团的笑脸,他是城府极深的聪明人,坊间称他为道行深厚的“千年狐”。他看世情极精透,明知道这媒人说的是假话,天底下都知道黄家女儿丑陋,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在思量蒯家想和他联姻的目的,蒯家人天生会钻营,有甜头便揣,有好处便追,已在荆州辟下了偌大的产业还嫌不够,仍然贪婪地搜求利益。他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买卖交易的商品送出去,他黄承彦不需要政治联姻。
门外忽地有人呼喊:“爹!”
明丽的阳光抹着一个纤柔人影,袅袅婷婷宛若水上菡萏,那一声呼喊便像是烟云间漂于深湖的一瓣藕花,勾得人心底饮了醇浆般的甜蜜。
来客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黄家小姐的模样,已不用他等待了,黄家小姐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不忌讳地转过脸,对来客眨着眼睛一笑。
这一眼,来客以为自己见着了夜叉,隔夜饭几乎呕出来。
这是少女还是鬼魅?那女儿半边脸长了巴掌大的黑疤,从眼角招摇着奔向下颚,没长疤的另一半脸也不闲着,每一寸皮肤上都澎湃着欢乐的黑麻子,许是小时候生天花没养护好。本已丑得空前绝后,绝望的是她还不是笑不露齿,那一口黄牙是熬了百年的酒糟,每一枚都腐烂了。
黄承彦看着他的丑女儿,不知怎的,竟笑出了声,他匆忙掩饰住了,说道:“这是我女儿月英,英儿,去见过伯伯。”
黄家小姐三步并两步,在来客身前款款下拜,一面参礼,一面“咯咯”笑,黑疤、麻子、黄牙都在闪闪发光。
来客忽然想夺门而逃,他本是为蒯家打前哨,既探探黄承彦的口风,再看看黄家小姐的模样,若不是太丑,蒯家也咬牙娶了。
可如今照面这一打量,丑成这般惊世骇俗,蒯家这口牙看来真是咬不下去。
黄家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客:“伯伯为蒯家向我求亲么?什么时候嫁?”
来客尴尬地支吾着,一个深闺女孩儿没顾忌地向媒人求嫁,太不懂礼,黄家女儿原来不仅丑,还粗率不知礼数,将来即便蒯家娶了,搁家里也是扫把星。
“啊,这个,”来客结结巴巴,他对黄承彦讪笑道,“儿女婚姻是大事,需得从长计议,我而今只为蒯家传句话,可与不可还得看缘分,啊……我先告辞了。”
黄承彦了然于胸,他也不点破,那圆润的笑暖洋洋地让人舒坦,他亲自送了来客出门,这才反身回屋,却见女儿正倒在锦席上,笑得直抹眼泪。
“英儿!”黄承彦训斥道,“你又胡闹!”
黄月英“咯咯咯咯”笑得没有休止:“爹,你没看见他,哎哟,哈哈……”
黄承彦一把揪住女儿的胳膊:“臭丫头,放狗咬人,装丑吓人,每回媒人都被你吓走,你再这么折腾,我瞧你嫁不嫁得出去!”
黄月英抹着眼角笑开了的泪:“蒯家人眼睛都长在头上,跋扈嚣张得可恨,我才不要嫁进他们家!”
“蒯家不嫁,马家呢,庞家呢,没一家不被你折腾!”
黄月英哼了哼:“爹,你别总想着把女儿嫁出去,那帮人,都是长着以貌取人的狗眼,我不稀罕嫁!”她抱住了父亲的脖子,“我只想陪着爹爹。”
黄承彦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爹老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该有个好归宿。”
黄月英撒娇道:“我照顾爹爹一辈子,我舍不得离开爹爹。”
黄承彦叹息了一声:“爹爹也舍不得你,可你一年比一年大,总把你留在身边,爹爹太自私。”
黄月英把脸贴在父亲的胸口:“爹爹,让我多陪你两年。”
“可你总要嫁人,你瞧你,蒯家的嫌跋扈,马家的嫌文弱,庞家的嫌木讷,却去哪里找一个如意郎君。”
“等找着了再说呗。”黄月英信口道。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黄承彦无奈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