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名士,听说黄承彦比庞德公还难见。庞德公尚是山野无禄隐士,黄承彦却与荆州牧刘表是连襟,甚或和荆襄的高门世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对于寒微的诸葛亮,黄承彦比起庞德公,更让他觉得遥远,他也仅仅是闪过念头,这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飞过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贺,亮私家婚事,劳烦诸君费心了。”诸葛亮真心地说,他对庞家有特别的感情,他敬仰庞德公的高蹈超迈,感激庞德公的急公好义,这感情蔓延开来,对庞山民乃至庞统都生出了好感。
庞山民和气地笑道:“孔明也客气了,家父没少在我们子辈前夸赞孔明为不世大才,我对孔明也甚为佩服,如今为令姐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该当前来致贺。”
诸葛亮谦逊地说:“庞公过誉,亮区区山野村夫,才学粗陋,见识简单,山民如此说,愧杀我也!”
本自沉默的庞统忽而冷淡地说:“我却以为你不简单,极不简单。”
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听得出庞统话里的讥诮,他诧异地盯了庞统一眼,忽然间明白了。庞统大约是以为诸葛亮使了什么非常手段,骗得了庞德公的信任,他认定诸葛亮为攀龙附凤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诸葛亮算计了,只他庞统还清醒,看得清诸葛亮的真面目。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小二,”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噶噶”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
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令姐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3-u-w-`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哗啦啦地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碍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和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说:“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说:“若你大姐二姐寻得了归宿,均儿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说:“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阳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和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么?”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说:“徐庶今日和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可是说的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挡!”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五年前,我随叔父从家乡阳都南下扬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军……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徐州,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泗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诸侯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听出诸葛亮是在背诵《史记·管晏列传》,他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
历史的面孔在吟诵中翻了过来,兴亡废弛,盛衰倾覆,王侯的蟒袍,将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倾吐里喟叹,恍然如千年不灭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犹如阳光,刺破了历史的冷酷躯壳。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
※※※
浓重的阴影直射入宫门,刘协打了个哆嗦,那阴影却不是偶尔飘过的一片重云,反而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身前三步才停下来。厚鞋底的登云靴在光洁的地板上蹭了蹭,声音很轻,却很刺耳。
“陛下!”曹操的声音像墙外霍霍磨着的一柄杀猪刀。
刘协连曹操的脸也不敢看,他把脖子压低了一点儿,让自己的目光停在领口的藻纹上。
“车骑将军董承谋逆,臣请陛下下诏诛灭!”曹操恶狠狠地说,口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说是请旨,其实是逼宫。
刘协咬着牙,上下牙咯咯地敲打着,他觉得身体很冷,那种寒冷从曹操的身上一波波涌来,他是一只没有反抗力量的小蚂蚁,凄凄惶惶地苟活在曹操的暴戾阴影下。
宫门外脚步声杂沓而至,两个执金吾揪着披头散发的董妃大步走进来,一把丢在殿堂上。
曹操刻毒地看了一眼浑身抖成一团的董妃,脸上没有一丝同情,他仍然用冷酷的语气说:“陛下,董妃与其父勾连谋逆,请陛下下诏惩处!”
刘协战战兢兢地掠了一眼董妃,女人惨白的脸上是大颗大颗的泪,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皇帝,目光里有绝望,也有最后的期盼。
刘协的心痛成了一团,他用哀求的语气说:“曹卿,董妃已有身孕,可否赦免?”
曹操微微低下身体,以便让刘协看见他脸上刻薄得让人战栗的笑,他吊起嘴角说:“留此逆种,为其母报仇乎?”
刘协浑身一抖,他苦苦支撑的帝王威严在曹操面前溃不成军,于曹操,他永远只是坐在前台的傀儡。
一个执金吾拔下刀,手肘一转,刀把狠狠撞向董妃的肚子。董妃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栽翻在地,一线血从身下缓缓流出,痛苦的惨呼一声连着一声,渐渐地声音低弱,董妃只是痉挛地弹着双脚,仿佛被掐死的一条虫。
曹操扫了一眼瘫软了的皇帝刘协,毫不动容地背过了身,他从怀里扯出一张白帛,高高地扬了起来:“陛下,衣带诏在此,陛下可愿一瞻!”
刘协抽泣着,被泪水熬得模糊的视线里是曹操刀刃似的后背,那一只挺立的手像是挥在空中的铡刀,白帛飞舞展开,一个个名字仿佛鱼儿吐出的泡沫,纷纷爆开了,他看见其中一个名字被划了一个怨毒的红叉,似乎是“刘备”。
“臣再请旨一道,征讨徐州刘备!”曹操用硬如生铁的语气说,两只手紧紧扯住衣带诏,掐得一双手骨咔咔作响。
第二十一章 六年离散,诸葛兄弟他乡终相逢
刘备又败了。
他第二次占据徐州,又第二次失去徐州,上天仿佛在和他开一个绝大的玩笑。打了败仗不丢人,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丢人的是曹操顶着南来犯境的袁绍几十万大军,掉头不顾,率军轻进徐州,三下两下就把他刘备打得落花流水。刘备知道,自袁绍克定北方四州,曹操便和袁绍剑拔弩张,双方迟早会有一战,曹操之所以不顾袁绍而冒险进攻徐州,不过是想把后方扫荡干净,他才好全力和袁绍对决天下。
刘备其实打心里佩服曹操,雄才大略,敢为人之所不能为,他也从骨子里恨曹操,不仅仅因为曹操让他失去了归依之地,更为曹操搅烂了他的梦想。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汉朝皇室的烈烈风骨,兴复汉室,克承正统是他辛苦征战的终极目标,可曹操却击碎了这目标,他不能容忍践踏汉朝宗庙正朔的逆臣,他对曹操的钦佩远远无法抵去因为正朔之感而产生的敌意。
正为这正朔感,他才和董承受了皇帝的衣带诏,私下密谋诛杀曹操。可密谋还只停留在唇齿言谈,他便因情形危急寻计离开许都。这一离开,朝中祸事陡起,衣带诏泄露,董承一干人血溅宫闱,曹操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堡垒拆得七零八落。刘备觉得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依然无兵无地,漂泊天涯,无有归处。那少时远大壮阔的志向,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真的想返回涿郡老家,去草原上放牧牛羊,了此一生。
原野上的风大得要将人吹起来,远方的天空燃烧着一片流动的红,仿佛是下邳城的火光,刘备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忍着悲痛的心情清点着残兵败将。
张飞横抱着丈八长矛倒在草甸上,睡得正香,幸得他拼死保护自己杀出重围,铠甲上染满了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孙乾坐在地上直喘气,外衣破得不成样子,他是爱好精致的士子,却数次浸染战场风烟。
麋竺眼里泛着泪光,轻轻抚着长剑叹息,他为了自己弃官破家,矢志不渝,从无悔意;旁边的是他弟弟麋芳,叽哩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
平日好讲荤段子的简雍也失了兴致,没精打采地抱着一壶酒闷闷饮下,喝多了仍是无话,这位自小便和自己周旋随从的朋友面上看着倜傥不羁,其实最是古道热肠。
唯一不在的,是关羽。
还有他的妻女,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弃妻子而逃,他总是失败,失败了又总是顾不上妻子,乃至成了许都朝中的笑话。人家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这个人假仁假义,危难之际,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忍心丢弃,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备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他这一生注定对不起的人太多,幼时率性胡为,对不起父母师长,成年了征战屡败,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随他千山万水周旋的兄弟和属吏。
百无一用刘玄德!他恨着自己,骂着自己,也恨着骂着这不长眼的世道。
张飞忽然醒了,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意识还停留在那可怕的梦里,他喃喃道:“大哥,我梦见二哥死了……”话没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刘备责道:“别自己吓自己,云长没有音信,便是,”他哽了一下,毕竟不忍心说出那个残酷的字,结巴着说,“那样,了么?”
张飞腾身而起,用力一挺长矛:“不成,我要回去寻他,纵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刘备气得一拳击在张飞的胸膛:“混账!不许说死!”他几乎在咆哮,直吼得青筋暴涨,吓得本来恹恹的属吏和士兵都提吊起一颗心,以为主公被打击过头,疯了心智。
张飞懵了,他很少看见刘备发火。刘备经常训斥他们,可也是半气恼半温存,从没像此刻一般,憋着气力地劈头呼喝,仿佛变了个人,凶残得仿佛被抢走了猎物的野兽。
那一番发泄似乎耗尽了刘备的力气,他倦怠地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也罢,云长也罢,都不许死。谁敢先死,我将来去了冥府,不认他做兄弟!”
张飞张了张嘴巴,忽然泪水倾巢,他把长矛用力一掷:“大哥!”抱住刘备粗门大嗓地大哭起来,勇冠三军的张翼德也有失态如孩童的时候,众人虽诧异,也觉得辛酸。
刘备却笑了:“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