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才在里屋门边露出脸来,恹恹的显得精神不振,因瞅见冯安和新妇来造访,勉强笑道:“安叔来了,屋里坐。”
诸葛亮敏感地觉察出异样的气氛,他几步踏过去,正看见诸葛均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天空“呸”了一声:“王八蛋!”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问。
昭苏掩饰着:“没什么没什么。”她忙去招待冯安夫妇,领着他们去正屋就坐。
诸葛均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还不是蒯家……”
昭苏慌忙扯了一把诸葛均,一面对冯安赔笑道:“安叔,对不住,他使性子。”
诸葛亮隐隐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从回环的屋廊往后走,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着两口竹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大姐?”诸葛亮担心地唤道。
昭蕙呜咽不成声,半晌才吭吭戚戚地说:“小二,大姐颜面扫尽,没法见人了。”
“怎么了?”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
昭蕙说不出,把脸死死地捂在枕头里,一双手抠着被褥,像是要将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见天日的夹缝里。
诸葛亮着急了,他轻轻推了推昭蕙:“大姐,你说话呢。”
诸葛均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说道:“二哥,你别问了,让大姐哭,这事儿捱谁身上能受得住!”他见着那两口竹笥便来了气,一脚踢上去,“这是蒯家送来的礼,他们要退亲!”
诸葛亮大惊,仿佛白日里被闷雷炸了,他怔怔地盯着竹笥,目光似被两口深洞吞噬。
诸葛玄当日和蒯越定下儿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内完婚,可诸葛玄身遭不测,丧亲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将至,蒯家竟有此一举,生生让人寒了心。
“他们还不是嫌我们清寒,既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呜呜地说,“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后谁还敢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诸葛亮沉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大姐,事情没到不能转圜的地步……”
昭蕙打断了他:“刚才蒯家的人说了,什么我家公子敬重姑娘人品,可惜姻缘错定,望姑娘再择佳偶,这些物什是我家主人赠给姑娘的嫁妆……话说得动听,傻子也听得出是悔婚……”
诸葛均想起当时情景,火气蹿上脑门心,他咬牙抓起门边的扫帚:“我找他们算账去!”
“均儿!”诸葛亮喝道,他一把夺过诸葛均手中的扫帚,“别莽撞,你现在冒冒失失地登门理论,反会搅坏了事!”
诸葛均气咻咻地说:“那怎么着,难道就吃了这哑巴亏,我们诸葛家没亏欠他们蒯家,不受他们的气!”
诸葛亮安慰地抚抚诸葛均的肩,他蹙着眉头思忖了许久,问道:“大姐,定亲的信物在哪儿,给我好么?”
昭蕙哪儿有心思去取信物,抬起一只手指向床头案上的妆奁盒:“你自己拿。”
诸葛亮取出那枚玉环,寻来一方手绢细细地包好了,他轻轻一握,一个决心坚定下来了:“你们都别急,我去想法子。”
“什么法子?”诸葛均问。
诸葛亮却不说,他叮咛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去干傻事,照顾大姐,我去去就回。”他转身向外走去。
诸葛均越发看不懂了,昭蕙仍在嘤嘤哭泣,他不知二哥会有什么绝地逢生的妙策,也不知大姐的痛苦会不会化解,兀自发起了呆。
第十九章 对弈巧胜襄阳大儒,声名鹊起
蒯越恼怒地把青瓷钵直摔下去,登时,水花四溅,碎成七八片的瓷片四散飞开。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脚踢去,两块瓷片“当当”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跳出门,在院子里还滚了很长一截。堂下的僮仆见主人勃然暴怒,吓得把头缩成了乌龟,没一个敢登堂去捡碎片。
蒯良默默地看着兄长的愤怒,一声也不发,也不知是被兄长的怒气震慑住了,还是要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没打算去经受外边的风霜雨雪。
蒯越的火气灭不下去,他用一双燃着火的眼睛瞪着蒯良:“你干的好事!我蒯家何时有过毁诺的无耻行径!”
蒯良被那一句“无耻”激得一弹:“兄长,我可是为祺儿好,怎的变成无耻行径,你这断语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兽般走来走去:“你这叫为祺儿好吗?你让他背上无信背义的骂名!当日我与诸葛子默定下婚约,信物换手,允诺铮铮,而今一朝变卦,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祺儿,怎么看我们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戒:“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定下婚约,尚有诸葛玄在堂,诸葛玄后来死了,他们诸葛家还有什么?穷迫乡野,过去尚算是琅琊望族,如今便是泥腿子,他们家女儿配我家公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悦地说:“你怎有这嫌贫爱富的势利心。纵算诸葛玄过世,可婚约还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毁他日之诺,君子一诺千金,你在学舍里先生没教给你吗?”
蒯良嗤之以鼻:“兄长,不是我嫌贫爱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谁不存着攀附心,高门更要寻高门,哪家望族子弟与单家联姻,名声也会受损,便是朝廷举才,也往那世族门阀里求,谁管你寒门死活!主公不也与蔡家联姻么?蔡家在荆州何等体面,是跺跺足便呼风唤雨的门第!我也不求能与蔡家那样的门第结亲,但诸葛家太过寒微,既不能为门楣增辉,亦不于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荆州赚来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门亲事拖下水!兄长,你可是荆州牧座下重臣,你想让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么?人心险恶,平日无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计,想挑我们的刺儿,我们还把错送去他们跟前,这不是一诺千金,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话是扭转的开关,将他的恼恨渐渐关进了心里,蒯良所说并非不是事实,东汉以来对门阀的重视盛极一时,联姻、求学、举才一概在世族的灿灿门楣里寻觅,无数单家挤破了头想跨进世族的门槛,一朝跻身世族,便能飞黄腾达,蟾宫折桂。
他烦闷地长叹一声,抚了抚额头:“纵算你的话在理,可到底是我们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儿的终身!”
蒯良听得出蒯越的语气松动,他心底一喜,面上倒作出通情达理的模样:“兄长,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这次遣人去诸葛家解除婚约,给他家送去了嫁妆,我还寻思好了,必得给他家女儿寻一门好亲。”
“可是……”蒯越良心过不去,“到底于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长,如今毁婚已定,徒叹不忍又有何用,他们家尚且不曾反对,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着头叹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马加鞭再进几言,彻底击垮蒯越心底最后的防线,却听见门外苍头道:“两位主家,有客来访!”
蒯越摇摇头:“出去回话,主家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苍头没走:“主家,那人说他是主家的外亲。”
蒯越诧异:“来客是谁?”
“他说他叫诸葛亮。”
蒯越一惊,他还没回话,蒯良已跳了起来,他拗着腮帮子道:“兄长,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我们不见!”
蒯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兴师问罪!”
蒯良急躁地说:“一目了然,早起我们才悔婚,他这当口登门拜访,不是问罪是什么?他这是要寻衅滋事!依着我的意思,先抓起来,投进大牢里。”
蒯越“啧”地斥了一声,转头去问苍头:“同行者几人 ?[-3uww]”
苍头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单枪匹马来寻衅滋事么?你也知道人家是问罪,亏心事既是做下了,还怕人家登门问个是非?”他向苍头挥手,“请他进来。”
蒯良紧张地嘱咐道:“兄长,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们既已悔婚,如今骑虎难下,你若被他诸葛家胁迫改口,我们蒯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蒯越思量着:“我有分寸,先问问来意再说。”
这里说着话,诸葛亮已进了屋,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长襦,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着诸葛亮落座,他微笑道:“贤侄一向可好,听闻你入了襄阳学舍,学业甚有成就,很不简单呐!”
诸葛亮礼貌地说:“蒯叔父过誉了,亮甫入学舍,粗粗受学,谈不上成就。”
“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虽不济,在襄阳城里也还能说得上话。对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阳,得了两笥麦饼,可是南阳特产,待会回家时拿一笥,到底我和你叔父是至交,你叔父不在了,我便该照顾你们,你称我一声蒯叔,我便是你长辈。”蒯越漫无边际地扯着话题,想把诸葛亮牵入混沌无头绪的乱麻里,索性斩断他的来意。
诸葛亮彬彬有礼:“多谢蒯叔挂怀!”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话,也不着急点破来意,等着蒯越说完,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包,解开了,原来是一枚白玉环,他一字一顿地说:“两位蒯叔,这信物还作数么?”
蒯越一呆,蒯良的脸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两人都哑巴了,嗓子眼像是被泥淤了,吐出的声全喷着污泡儿。
蒯越干干地咳嗽一声:“贤侄,你这是……”
诸葛亮沉静地说:“当日在合肥渡口,我叔父与蒯叔互换信物,定下儿女婚约,一诺成盟,信物仍在,却不知此信尚可为信?”
诸葛亮的问题让蒯越无从回答,他还有未泯的公义心,深深的愧疚让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树立起来,他扭头瞪了蒯良一眼。
诸葛亮捧着玉环:“我叔父视蒯叔叔为至信挚友,他与蒯叔定下信约,原是为蒯叔乃信义君子,危难颠沛、板荡播越皆不改,故而将吾家大姐终身所托。后来叔父升遐,我们姊弟迁来荆州,多赖蒯叔多方照顾,亮甚为感激。此事乡邻尽知,都道蒯叔信义昭昭,是可剖肝沥胆、举家相托的长者!亮今日向蒯叔讨一句话,倘若信物不作数,亮将此玉环奉还,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诸葛亮的一席话震撼了,他一声长叹:“贤侄,收好信物,我蒯异度怎能做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毁约。”
诸葛亮心下一喜,他正待要称谢,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别说了!”
蒯良不依从,他对诸葛亮说:“诸葛亮,你既然上门来讨说法,我也给你一句实话,我为什么要退婚!”他起身去取来一只青玉高足杯,再寻来一把笤帚,两样东西一起放在诸葛亮身前,挑着眼睛道,“配吗?”
诸葛亮沉默,他盯着那两样东西,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情绪。
蒯良轻轻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聪明人,该知道门当户对这话吧,”他把笤帚推向诸葛亮,“这是你们家,”他捧起了玉杯,“这是我们家,你拿什么来配我们?乌雀变凤凰?乌雀就是乌雀,凤凰就是凤凰,各有各的巢岤。”
这俨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听不下去了,他着急地喝道:“子柔!”
诸葛亮缓缓地抬起头,对视上蒯良刻薄的目光,他安静地说:“蒯叔,凤凰也有折翅之时,定论下早了。”
话已说出口,蒯良索性把脸皮撕得更开:“凤凰便是折翅仍然是凤凰!别的不说,倘若我们两家结亲,我们能请荆州牧主婚,襄阳名士作傧相,你们能请得动谁?隆中养牛的农夫?风风光光的一场婚事,搅和进牛粪味儿,成什么体统!”他讥笑起来,用两根手指拈起玉杯对诸葛亮晃了一晃。
诸葛亮悄悄地掐紧了手指,他看着蒯良那张势利得可恨的脸,世态的凉薄与人生的激愤纠缠在一处。
“怎么样,你们家请得动谁,说个名字,蒯叔给你论一论。”蒯良挑衅地说。
诸葛亮隐忍地说:“蒯叔想让我请谁?”
蒯良觉着自己在和小孩儿捉迷藏,逗得小孩儿急得直哭,他却在一边揣着乐子爽快,他用戏谑的语气说:“还要我为你寻思?那好,我说一个人,你若请得动他,这门亲事还有说头!”
“是谁?”
蒯良把玩着玉杯,撮着嘴吹出了一个名字:“庞德公!”
蒯良刚把名字送出口,早听得又尴尬又气恼又愧疚的蒯越已失了脸色,他此时已知道弟弟是在故设难题,压根不是考验诸葛亮,而是不留情面的拒绝。
庞德公为荆襄一带赫赫有名的隐士,高蹈超迈,不合世俗,是荆州牧刘表都请不动的人物。昔日刘表登门造访,劝说庞德公出山入仕,告诫他,与其保全一身,莫若保全天下,埋首畎亩间,何以遗子孙。庞德公不为所动,回复他:鸿鹄有高林所栖,鼋鼍有深渊之宿,人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其所保,世人遗人以危,他遗子孙以安。刘表只好叹息而去。庞德公不入俗流,鄙弃仕途,反而为他在荆襄赢得了人人仰视的名望。荆襄名士皆奉庞德公为圣贤师表,以能登庞公门堂为荣,将之比作昔日党魁首领李膺的登龙门。若能得他一二语点拨,或成他门下高足,坐前挚友,不仅在士林中身价倍增,日后晋身仕途也是拿得出手的一张光灿灿的名刺。
蒯良明知道庞德公难请,无非是故作张致的刁难,他就没想过给诸葛亮机会,这门亲在他心里已关门落闩,没有复合的可能。他得意地看着诸葛亮,这场对决俨然是他蒯良兵不血刃。
“好,我去请庞德公。”诸葛亮静静地说。
蒯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看了诸葛亮一眼,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没有一丝的胆怯和惶惑,只有那双眼睛仿佛一池碧蓝的湖水,越发深幽。
“两位蒯叔,倘若我请得庞德公,昔日信诺是否作数?”诸葛亮振振地问。
蒯良说不出话,他本来是戏弄,没想到诸葛亮当了真,逗小孩儿的游戏变成了成年人的斗法,便失了趣味。
诸葛亮富有意味地望着他:“蒯叔,莫非适才是为戏言?”
这下轮到蒯良被挑战了,他不能被小孩儿瞧扁了,讥诮道:“你若请得动庞德公,信诺作数!”
“此话当真?”
蒯良抚掌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诸葛亮站了起来,他对蒯越蒯良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叔叔提点!”他也不多言,干脆利落地走了。
蒯越瞧着诸葛亮走远,回身斥道:“你胡闹什么,庞德公何等人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崽子。别说请庞德公,人家大门也进不去!”
蒯良哼道:“他激将我,我也激将他,逗小孩儿嘛,兄长,你也别为他说话,可是他自愿下赌,我没逼他!”
蒯越觉着自己左右不是人,恼、悔、愧、烦、愁如搅泥水般混成一片,他跺着足叹了一声。
※※※
庞德公家坐落于鹿门山,鹿门山濒临汉水,四围群山连绵,起伏如浪,苍色不绝,是为荆州胜景,却是乱世中隐士高卧避祸的善地。
庞德公的宅院建在一道水渠旁,门前立起了一架水车,整日“咕噜噜”地喷着一溜溜水,仿佛白练长蛇奋不顾身地坠入水渠中,又被机械动力拉升而起。庞家不修石砖墙,围屋的是一圈爬满青萝藤蔓的荆棘栅栏,院落里遍种鲜花,芍药、雏菊、蔷薇、月季争奇斗艳,簇簇蓬蓬,花香四溢,白日坐倚读书,夜晚躺卧赏月,当真是说不得的惬意安逸。
诸葛亮从蒯家出来,一路疾走,他和庞德公素昧平生,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更不知庞家所在,不得已一路问人。从襄阳到城外的庞家,足足走了三十多里,鞋底快磨平了,才瞧见庞家那巨大的水车,轰隆隆的水声彻入耳底,蒙蒙水汽随风扫荡,零星的水沫喷上脸颊,让热辣辣的皮肤有了一丝舒爽之意。
他远远地望着坐落在花团锦簇间的庞家,心底其实还是生出了犹疑,若说他在蒯家毅然作赌,是三分的激愤和七分的好胜,此刻,却是三分的好胜与七分的忐忑。
他听闻过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