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做了一个光怪旖旎的梦。
一个朦胧而五彩缤纷的地方,她穿过层层迷雾,望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陌生男子。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记得他有一双清润温暖的眼睛。
她看着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声。
那种安稳的,细碎又缓慢的频率,当看到他的那一刻,程曦知道,她的生命终于完整。
她想走近一点,想要看清楚男子的容貌……
“量体温了。”护士清冷的声音将程曦从睡梦中唤醒。她慢慢站起身接过护士手中的温度计,放进老人病服下的胳肢窝里。
她回转身,这才发现原本是四个人的病房突然变成了宽敞的单人病房,原来逼仄狭小的沙发变成了一张单人床。
清晨,她的反应微显迟钝,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乔子砚来过。
原来,他半夜带她去游车河,是因为要替爷爷换个病房。程曦有些不能了解乔子砚的用意。
他不是讨厌自己的吗?又为什么要帮她?还替老人换了病房。
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但程曦也知道,独立病房真的比公众病房好太多。环境好许多,还有单独的洗漱间,做什么,说什么都方便许多,还令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替老人量过体温,梳洗过后,她去楼下买些清淡的粥食。
晨曦,阳光似被清风吻过,带着一层柔蜜,过路行人的脸也似乎看起来不像大白天那般现实而线条冷硬。
医院对面的马路旁,明黄色跑车里,乔子砚手执着半根烟,看到少女站在早餐车旁,脑中想起昨天晚上抱着她回病房。
她倒在他怀里睡得完全人事不省,乔子砚相信,他如果昨晚抱着她去找人口贩子,她估计也不会知道。
乔子砚的车子实在太醒目,程曦买好早点抬头就看到他坐在驾驶座里,手指间的烟灰因为燃尽随风飘散。
她朝着他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谢谢。我尽快把钱还你。”
乔子砚挑起眉看着她,倏尔抬手拿走她手里的一碗热粥,“不用。这个就当酬谢好了。”
程曦有些好笑之余,又感到一丝温暖。这人表面看着清冷又不可一世,原来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又拿给他一个包子,“你从小在国外长大,吃过包子吗?”
乔子砚灭了烟,两人坐进车里。程曦拿出油条和豆浆,正要吃,乔子砚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程曦一怔,见他似乎对她的油条很感兴趣,于是道,“油条啊。很多油的,大早上吃不健康,你还是吃包子嘛。”
“那你还吃?”乔子砚明显不信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粥和包子,“这两个,换你一个。”
“……”程曦无语,将手里油条递给他,“都给你吃好了。”反正她跳舞,食物本来就非常节制,油条是根本不该碰的。没想到难得嘴馋一次,居然碰上乔子砚。
她就只喝豆浆。
乔子砚吃油条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嘴里发出清脆声响,偶尔抬眸看她一眼,眉角轻扬,似在告诉她这油条究竟有多美味。
程曦见他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心中难免气结,喝完豆浆直接下车。心想这男人真不知是什么奇特思维,坐在价值百万的名车里,却吃一根一块五毛钱的油条吃得如此得意。
程曦回到医院,将在旧病房门口徘徊的奶奶带着独立病房,奶奶一脸意外,“小曦,这怎么回事?”
程曦赶着去学校,于是道,“奶奶,住院费已经付过了,您不用担心,我赶着上课,晚上回来再跟您解释。”
她感谢乔子砚,但亦不能平白无故令他为爷爷垫付医药费,老人几个子女都该出一份,她也愿意支付一部分。
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她上午有两个小时的文化课,10:30开始是形体课,下午吃过午饭,又是连着三四个小时的练功,程曦在练习时不小心崴了脚踝,痛得冷汗直流。
好在伊楠刚巧在附近出现,将她背着去了医务室。程曦是医务室里的常客,几位校医早已经认得这拼命三郎般的女孩,将云南白药喷在她红肿脚踝上,“这都第几次了,你还记得吗?”
程曦忍着疼,脸上却依旧笑着,“您是不是见我都见烦了?”
伊楠坐在一旁,见少女的脚踝肿得似红萝卜,校医替她消肿时,她疼得嘴里丝丝出声,但脸上笑容始终未减,淡雅温婉。
伊楠主修经济管理,他身边常见有各种不同类型的女生,年纪比程曦还要大上几岁,轻轻被碰撞一下都呼痛半天,若是见到男友更要命,哭闹撒娇必须一一来过,非要得到男友温柔哄劝才肯安静。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像眼前的程曦,脚肿成小山一般,脸上笑容还依旧明媚耀眼,吸引着他所有目光。
时年不过20刚出头的伊楠哪里知道,其实这世上的女性都一样,只有遇到心仪的异性,才会变得柔软娇弱。
程曦心中没有他,自然不会将自己娇俏柔弱的一面展现于他面前。
而且,16岁的程曦已经懂得,女孩得要有人疼惜,才会显得矜贵。若没有,就该自己努力微笑着去承受生命里的一切疼痛和艰难。
这时,手边电话忽然响起。程曦接起来,听到那头传来程煜冰冷甚至含怒的声音,“小曦,谁让你自作主张给你爷爷换病房的?你知道这样的独立病房每晚要多少钱嘛?其他人都不肯出钱,难道这钱让咱们一家人全出?”
病床上,老人听了程煜的话,面色极度不好,却隐忍着,没有说什么。
谁知,一旁的刘茜还搭腔,“是啊,咱们家的经济情况摆在那里,多大的头就该戴多大的帽子。这种独立病房,医保可不能全保的,多出来的钱,谁来出?”
老人深吸口气,闭眼不去理睬她。程曦奶奶抬眸冷冷扫她一眼,“放心,我们老两口就是快病死了,也用不着你的钱。”
刘茜坐近她身边,“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到底是程煜的父母,我们出钱出力都是应该的。可是,您说,您有六个子女,关键时候还不是我们一家人又出钱又出力的。就是这样,你还非不肯加上我和敏儿的户口吗?”
后面的话程曦没有再听到,因为程煜已经挂断了电话。刘茜那张刀子嘴嘴她曾经领教了好几年,生怕两个老人被她气得伤了身。
当下也顾不得脚上的伤,忙着起身,拿起外套和包就一瘸一拐往外走。伊楠见状连忙追上她,“你这火急火燎的,干嘛去啊?脚还要不要啦?”
程曦走得急,忍着脚疼,面色有些苍白,“我得赶去医院。”
伊楠见她这样执拗,怕是听不进劝,于是只得道,“你等我一会儿,我骑车送你去。”
程曦看着自己肿成一片的脚,心知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只得乖乖待在原地等伊楠。
她抬头,看了眼半悬在天空中的玄月,心中不知为什么,隐隐觉得有种不安。她拿起电话直接拨到病房里,竟是护士接的。
她问,“我找住在这病房里的老人。”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争吵声,护士言语间透着几缕不耐,“1号床病人突然脑中风送急救室了。”
程曦闻言只觉两耳一片嗡嗡声,伊楠迟迟不出现,她心急如焚,径直一瘸一拐往校门外走去。
伊楠骑着车匆匆赶上她,“程曦。”
她抬起头,伊楠微怔。她脸上勉强勾起的那丝微笑带着许多无助,眼眸中分明盛满水花,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伊楠忽然顿悟,眼前的女孩不过16岁,她再坚强,再淡然,但生命总有曲折艰难,没人能逃得过。
他推着车走近她,无声将女孩锁进怀里,以沉默安慰。
乔默笙经过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高大的男生将女孩拥在怀里,眉眼浸满温柔,似一下子柔软了时光和岁月。
这画面其实很美好,但看在乔默笙眼中,却觉得有些刺目。他慢慢别转目光,脚步依旧保持固有频率,踏实中带着笃定,犹如他徐徐而行的人生。一切都有既有轨迹,他只需一步步往前走。
晨曦少女,原来只是生命里偶尔出现的一丝诱人光景,点缀过他平静的人生,待他感觉到温暖,想要走近了才发现,其实彼此平行,无法交集。
总要继续前行,少女迷人身影在他背后越离越远。他想,用不了多久,彼此就会彻底陌路。他本来就是她口中的陌生先生,不是吗?
医院病房里,灯火通明。六个子女围着奶奶坐着。程曦一瘸一拐走到奶奶身边。
已经六十岁的老人原本异常沉默,垂眸盯着自己的深青色衣衫边角,看到程曦坐近,她脸上表情才终于有一丝起伏,“小曦。”
程曦无声挽住手臂,“奶奶,别担心,爷爷会没事的。”
老人终是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人生匆匆数十年,老夫妻一路扶持,熬过艰苦,挨过饥饿。旧时的日子,苦涩中总有甘甜回味,支持着程曦奶奶用一辈子时间来回报老伴给予她的那丝甜蜜,几十年时光就这样挨过来。
然,人可以战胜这世上所有的磨折和艰辛,惟有死亡是永恒恐惧,因它不是一味死忍就能逃得过。
程曦知道奶奶心中害怕,彼此相伴了数十年的丈夫若是就这样撒手而去,留她一人在世上看尽子女凉薄之态,那该多么惨淡。
周围,几个长辈犹在絮絮叨叨说着程曦和不是,不该换病房,平白惹了麻烦;又彼此指责,怪对方自私不理父亲死活,只知道争房子和户口。
言语大抵是尖酸刻薄的,争吵嘛,哪里有好话。
程曦不在意他们口中如何责骂自己。他们用尖酸和现实包装自己的人生,为了物质去无情伤害长辈的心,他们的子女耳闻目染,日后亦会这样对待他们。
但她厌恶他们伤了老人的心,令他陷于病魇折磨,又害奶奶伤心。
足足两个小时之后,爷爷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众人一哄而上,问医生情况。
程曦扶着奶奶站在一旁,听到那青年男医生道,“急性脑中风加上老人有长期的高血压。他半边的肢体都不能再动,语言能力也会受到影响。”
刘茜一听,脱口道,“那不是瘫痪了?”
程曦心底一沉,望了眼床榻上陷入昏迷的爷爷。
深夜10:30,众人遭护士驱赶,奶奶固执守在昏迷的丈夫床边不肯离去。医生看在眼里不禁动容,于是开口让护士破个例,然后又对角落里沉默瘦削的程曦温声道,“去,替老人买些食物和洗漱品,顺便透口气。”
程曦抬头,感激地看了眼医生,点点头,出了病房往楼下的便利店走去。
医生看着那群中年人吵吵闹闹地的来,没心没肺地离开。素衣少女跟在他们身后,她右脚似有痛患,走得斑驳,背影看起来异常沉默。身后,有个年轻男孩紧跟着她。
医生轻轻一笑,是啊。年轻又气质出众的美丽女孩,再悲伤亦不用担心她无人安慰。如此想着,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深夜,只有便利店依旧灯火通明。程曦买了些吃的用的,又买了两杯热咖啡,坐在玻璃窗旁的高脚椅上。一杯递至一旁给伊楠,一杯捧在手心取暖。
她清丽的脸庞此刻已经恢复平静神色,眸光浅淡,望着窗外的夜色。
“程曦。”她转头,看着忽然叫自己的伊楠。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程曦浅笑,眼中不见失落难过或是沮丧,她看着伊楠,“谢谢你,但没关系,爷爷还活着,总会有希望。”
“程曦,”伊楠凝着她清澈耀眼的双眸,心砰砰狂跳。他的心告诉他,如果错过程曦这样的女孩,他以后必会后悔,“可不可以,让我陪在你身边,为你挡风遮雨,陪你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程曦轻轻拧了眉,看着伊楠,“伊楠,我们是朋友。”
“我知道,”他说,“但朋友不会总是与你巧遇,也不会总是刚刚好出现在你的练功房外,教室外,图书馆里;朋友亦不会想到你就莫名其心跳漏一拍,一天见不到你就会茶饭无味,辗转无眠。程曦,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程曦慢慢放下手中的咖啡,从高脚椅上下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有这一分心思,“伊楠,如果我曾经给过你任何错觉,我很抱歉,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伊楠抢先一步,“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知道今晚你已经很乱很烦,但我对你真的很认真,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你不用急着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至少不要因此远离我,可以吗?”
程曦望着他诚恳目光,他已经把她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她还能说什么?她轻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伊楠暂时松口气,扬唇一笑,“我送你回去。”
程曦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宿舍快锁门了,你赶紧回吧。”
回到住院区,爷爷的主治医生居然还在值班医生办公室。她想了想,敲门走进去,问道,“薛医生,我想问一下,我爷爷的病会有恢复的可能吗?”
薛以锋让她坐下来,先解释了一下脑中风产生的原因,然后道,“你爷爷已经六十五岁,要完全恢复怕有困难,尤其是语言能力。但只要他肯坚持配合治疗,重新站起来走路或者自己用手吃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程曦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薛以峰看清她脚踝上的淤肿,唤住她,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病床,“坐上去。”
程曦依言,薛以锋上前为她快速处理伤痛,“这几天尽量不要沾水,不能太过劳累,吃清淡一些。”
程曦一一应了,又向他道过谢,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薛以锋这才回身,望着从白色帘幕后走出来的男人,“二少,就为了这女娃,你硬生生让老子多上了个晚班!还让我堂堂精神外科的大夫像护士一样替她包脚?”
乔子砚抬眸看他一眼,道,“你是医生,你不看难道我看?”
薛以锋连着两天两夜值班,脾气臭,嘴里没好话,“要么死在英国不回来,回来就往死里拆迁老子。你干脆老死在巴斯别回来。”
乔子砚走到他桌前翻看程老病历,“暂时不回去。”
薛以锋看他一眼,知他意思,于是道,“老人病,中风半边瘫痪。这种病对病人和他家属都是考验。”
乔子砚以修长手指轻敲桌面,没有再说什么。
爷爷中风,责任变得更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程曦和奶奶很有默契地分工,奶奶白天在医院照看,晚上程曦陪夜。
程家六个子女每日倒是轮流来,但都像是走马观花,只为证明自己来过,心中还记挂老人,看过就走,连半个小时都坐不住。
最初几天最是艰难,老人刚动完手术,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老人清洁和处理排泄物都需要旁人代劳。六个子女都嫌污浊,只有奶奶和程曦动手。
老人有时半夜醒来,病房里永远留着一盏夜灯。少女睡在旁边单人床上,呼吸很浅,一看就知睡得不沉。
程家像很多传统家庭,喜欢男孩多过女孩。程曦出生时,他已经有一个孙子,对于她的出生没有太多喜悦。只因当时觉得女孩早晚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