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满室都是黑暗而温暖的静谧,浅浅的呼吸声安恬地起伏。忽然,埋首在神田肩窝中的女孩开始不安地挣动起来,口中不停地呓语,不时发出惊慌的低叫。
向来警觉而浅眠的神田在纪秋气息紊乱时就已经醒来了,此时终于坐起身,打开床头昏黄温暖的小灯,轻柔的暖光下,女孩的脸颊就像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珍珠,有着无瑕的皎洁,只是额头不停渗出冷汗,姣好如青山般的眉毛也重重皱起,神田不由握住她的上臂,轻轻摇了摇,“喂,秋,醒醒。”冷淡的话语中透着不为人见的隐忧。
纪秋茫然地睁开眼,迟钝地眨了几下,唇瓣翕动,很久才发出虚弱的声音,“神田?”
神田点点头,眸中的坚冰早已融化,此刻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微凉的手掌握着她被冷汗浸sh的掌心,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诉说着无声的陪伴。
“我没事。”纪秋借神田的手力坐起,如无其事地微笑道。
神田没说话,不相信,也不否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黑中透蓝的瞳孔中倒映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然后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向来微冷的手掌却暖过她此时的冰凉的脸。
纪秋没有脸红,抬手回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慢慢倒入他的怀中。
“真的…只是噩梦而已。”她伏在他的胸口,小声道。
只是,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恐惧。
一望无垠的黄漠中,蓝蓝的天空是童稚的手绘,漂浮着一团团白胖的云朵。那是方舟中名为斯金的诺亚的最后战场,也是他的葬身之地。诺亚化为黄沙死去前最后的诅咒仿佛还在这片天空之下回响,诅咒驱魔师,诅咒圣洁,诅咒神田,诅咒染血为刽子手的她…
她孤身站在无法逃离的荒漠中,没有同伴,也没有家人。黄沙耸起,凝成那死去的诺亚,向她讨要被夺走的生命。明明恐惧万分,却完全没想过逃走。大概,在她心中,自己确实是有罪的。诺亚不只是敌人,还是拥有自我的人类。她…杀了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她夺走了一条生命。她明白,身为敌人的诺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这是场不死不休的战斗,但她依然…无法真正释然。
她的信念,被打破了。明明,他们的使命是保护人类,为什么现在却要与身为人类的诺亚不死不休呢?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所以要牺牲少数人吗?这种正义,真的是正义吗?她不明白啊…为什么没有一条更和平的正义之路呢?祈愿敌人放下屠刀是不现实的幼稚想法,但以杀止杀也…不是良策啊。要是…有万全之策就好了…
斯金的铁拳向她袭来,她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她身上,耳边却响起了金锐碰撞的铿锵之声。她惊讶地睁开眼,却看到熟悉的青年挡在了她不远的身前。泛着雪色冷光的长剑利落地斩杀了敌人,神田展颜微笑着向她走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仿佛所有的重担都已卸下,所有的战斗都已终结。她小跑着迎上去,神田向她张开了双臂。抛去所有的忧虑,忘记思考,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恋人怀中。拥抱的前一刻,她的指尖已经触及他的衣襟,神田身上却浮现出异常的裂纹,她惊恐地睁大眼,却无法阻止他微笑着化为龟裂的残片,然后被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长剑斜插ru黄沙之中,就像最后的悲伤墓碑…
不要…
拜托…不要!!!
她听见自己的嘶喊。
她茫然四顾,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消失的大家已经再次出现,却是以亡者的姿态,双目紧闭的躺在她的周围,再没有呼吸,就像一具具了无生机的尸体。不是‘像’,而是‘是’。
李娜丽,亚连,拉比,特夏,马里,米兰达,克劳利,书翁,元帅们…考姆伊,利巴班长,乔尼,塔普,马宾大叔,托马大叔…厨师长杰利…大家…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脸,掌心被泪水sh润,逃避般的不停后退,直到脚下被异物挡住退路。她转过身,看到了双眼不甘大睁的姐姐,口角的血液尚未干涸,苍白而美丽的容颜再无法露出温柔又无奈的微笑,也无法用青葱般的指头轻点她的额头,戏说着调皮。最让她浑身发冷的,总是宠溺着她们的爸爸和妈妈也仰躺在这里,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宛如沉睡…
如坠深渊,如陷地狱,身体更是不停地发抖,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空白,她觉得自己也在这一刻和大家一起死去了。身体传来钝钝的痛,她低下头,恍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不停地流血,浸sh了漆黑的团服。全身的力气被尽数抽走,身体分外沉重,下一刻,她终于倒在了爸爸妈妈中间,最后的力量,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
“秋!”耳边再次回响起神田低沉的呼唤。
“啊…”纪秋反射性地应了一声,从紊乱迷离的梦境记忆中脱离,手下不由揪紧了神田的衬衣,衬衣之下,盘踞在对方胸口上的咒印,宛如最凶恶的毒蛇,徘徊不去。神田化为碎片消失的景象在她的眼前浮现,那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定要…
“神田…”她直起身,双手紧张地握拳搭在膝盖上,抬起头,视线与他齐平,看向他总是冷淡的眼睛,认真道,“明天,不对,是今天了,有一件事要拜托神田。”
“什么?”神田没有草率地答应。对她的请求,他回以相同的郑重。
“……”纪秋张了张口,明明已经下定的决心,要亲口说出时,却依然这么艰难。
神田胸口的魔术刻印是抽取他生命又维系他生命的双重存在。如果没有刻印,人工诞生的神田的身体会立刻崩溃。正是咒印抽取了神田的生命,他的身体才得以如常行动。因此,这个关联着神田生命的印记无法消除,只能有限度的转移,换言之,就是用其他人的生命为之分担。而完成刻印共享的成功率,不确定。失败的代价,则接近于无,也就是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不可能比现状更糟糕。这个结论是由生命系魔术的性质决定的。
这个世界中,魔术,全称奥术魔法,包括咒法系(如咒术法术),预言系(如占卜术),幻术系(如隐身术分身术)等七种主要派系。七系之外,还有一系,生命系。但生命系的魔术多为禁术,于是基本被排除在七大派系之外了。禁术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可逆不可解除,生命系的魔术多数都符合这个特征。此外,生命系的魔术顾名思义,多与人类的生命相关,其中不乏残忍的活祭,因此,生命系魔术才渐渐被等同为禁术。
但生命系的魔术实在太过迷人,很多魔术师都会私下偷偷研究,有的是为了永生,永生之道是人类永远的追求,也有的仅仅是为了探究神秘的生命之谜,追索魔术的根源,寻找世界的真实,而去触碰这禁忌。在神明隐去的时代,教廷早已不是那个为了传播神音的纯粹团体,而成了多方利益博弈的集合体。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教廷内对生命系魔术的研究从未停止。神田的咒印,更准确地说,神田的诞生,就是生命系魔术的产物。但生命系魔术终究太过神秘,最终成功的也只有神田了。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实验就搁置了。”考姆伊这样说过。以教廷的“丧心病狂”来说,他们是不会顾虑牺牲率的问题的,只会考虑成功体。为了成功,不惜一切。教廷就是这样疯狂的存在。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定很重要,重要到第二驱魔师的实验都没能继续下去。否则,到目前为止,不会只有神田一个成功者。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考姆伊讳莫如深,纪秋的权限所能查阅的资料中也并无记载,她也只能放下。毕竟,比起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这个刻印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她的心上。每次回到教团,稍有余裕,她都会待在图书室中查阅相关的文献。但她对魔术的了解太过浅薄,浩瀚的书海也没有给她循序渐进的余地——从基础书籍开始翻阅的话,有生之年她都不能把所有魔术书看完。所以她只能针对性地查阅所有的可能方案,从最高深的魔术书中寻找答案,遇到不解之处,再回去寻找参考书目。但就只是这样粗略的浏览,每次高叠的参考书目都多达数十本,进展非常缓慢。直到最近,才稍有眉目。
那是在某本古老的魔术卷轴中模糊提及的魔术阵。古代的贵族魔术师们为了获得更长久的生命而掠取其他人的生命,创造了一种强行传导生命的魔术阵。但是,牺牲者并不总是心甘情愿的,这也导致了失败的可能性。由此反推,如果被传导的一方是自愿的话,那成功率应该比较可期。卷轴本身相当陈旧,但幸运的是,魔术阵的绘制还算清晰。考姆伊考证过后,也认同了这个魔术阵的可行性,只要稍作修改就可以直接应用了。在纪秋的小小威胁下,比如考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