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怎么这事儿就不听人说呢?”龙在天真想不到平时温柔贤淑的秦可卿,在这个问题上竟是这样的倔强、坚决;他心中不禁又敬又爱、又感动又怜惜。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求你帮我转告夫人。但我向你声明:这事儿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我再等一个月,倘若夫人不和我去东岳宫,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向慧明长老问个清楚,到时该怎样办,就怎样办。”秦可卿说罢就一个人先上床了,龙在天只得闷闷不乐的也上了床。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秦可卿嚷着要出家求子的劲儿有增无减。她曾多次对龙夫人和龙在天说过只等一个月,所以这天早上秦可卿又来到婆婆的房间,一定要龙夫人带她去东岳宫找慧明长老,请教拜佛的具体做法。
“婆母,我恳求您就带我去东岳宫吧。”秦可卿请过安以后,就向龙夫人求请。
“你这个孩子,我好说歹说,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死心眼儿不听我说哩?我再说一遍,这出家生子的事儿,一是不可信,二是不值得,三是空门清苦,四是有损你我两家的声誉。这四条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我不能答应。”
“这几条我都反复考虑过了:可信不可信,我宁可信其真,也不信其假;值得不值得,我认为只要有为龙家生子的一线希望就是值得;至于空门清苦,我已有思想准备,决不后悔的,也绝不抱怨任何人;说到两家的声誉,我觉得拜佛求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即使有些什么议论,只要能为龙家生儿育女,我也不在乎。”
“可卿呀!这事儿就是我妥协了,你的父母亲也不会同意,到时他们会找我理论的。”劝不动媳妇的龙夫人,只好又拿秦可卿的父母说事儿。
“我父母亲那里不要紧,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这与他们已无多大关系。我是龙家的媳妇,我只对龙家负责。再说,事情定了,出家前我也要回去一趟的;倘若他们说什么,我会晓之以理,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保证与你们无涉,请您老人家尽管放心好了。”秦可卿其心可嘉、其情可敬。
“哎……你让我尽管放心,可我这心就是放不下呀!我的好可卿啊!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啦!”龙夫人真有点“黔驴技穷”了。
“婆婆的心我是知道的。可为龙家开枝散叶、传种接代是我最大的心愿。婆母越是疼我,我越是要为龙家生儿育女。我就求您带我去吧!”秦可卿苦苦哀求道。
“我不带你去,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龙夫人硬弄得一副生气的样子——她实在不想让秦可卿为了龙家香火去吃辛受苦。
“您不带我去,我就自个儿去。东岳宫我也听说过,肯定能够找到。找到东岳宫就能找到慧明长老,我会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秦可卿斩钉截铁地说着气话,“逼迫”龙夫人就范。
“哎……你这个孩子,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你实在要去也要等到十月十九大庙会以后再说好吗?”龙夫人只好找理由缓一天算一天。
“嗯……好的,今天是十月十二,那我再等十天,就定于十月二十二这个双日子去好了。”秦可卿不管龙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就把缓兵之计当真话谈。
“哎……就依你说的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能不去最好。”
“婆婆,事情就这样定了,不再多说了。”秦可卿说话做事十分干脆利落,几乎是“不容置喙”。
当下无话,一转眼十月十九的大庙会就过去了。十月二十这天,为稳妥起见,秦可卿再次来到后楼与龙夫人相约:过了明天,后天上午一准去东岳宫。
光绪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二,龙夫人在秦可卿的强烈要求和催促下,极不情愿的陪着她来到东岳宫找慧明长老。
慧明长老将婆媳二人迎至禅房,问明来意后,面呈难色地说:
“这出家大事非同小可,岂可轻举妄动?尤其是你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要谨慎从事,千万不可造次。我上次就已经说过,这等事情可信而不可全信,你们不必过于苛求,还是顺其自然,待机而为吧!阿弥陀佛!”
“大师所言极是,这些话我在家里已反复与可卿说过,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我都分析给她听了。而且我还说过,宁可不要孙子也舍不得让她进入空门。可是她好歹不听,执意想要拜佛求子,天天嚷着要我和她一起到您这儿来讨教具体做法;我实在没办法,这才前来打扰,还望大师帮我劝劝她呀。”龙夫人似乎找到了同盟军,企图让慧明长老帮着制止秦可卿出家求子。
不等慧明长老开口,秦可卿抢前一步,躬身施礼,决然道:“大师不必费言,此事我意已决。今日前来,只想恳求大师赐教,怎样个空门诵经拜佛陀,叩请大师明示。”秦可卿一下子堵住了慧明长老的嘴。
慧明长老见秦可卿求子之心如此坚定不移,连诵数声“阿弥陀佛!”,深思半晌,方才开口道:“秦小姐如此超尘拔俗,实在难能可贵,可敬可佩!这也是龙府之大幸。嗯……这事情嘛,依老纳之见‘空门诵经拜佛陀’也不一定就是要出家,最起码不是强求现在就出家。这样吧!你们是女施主,又是为了子嗣的事,不妨到‘观音庵’找一下净月师太,请她帮忙想想办法,看是不是先许个愿,常敬敬香拜拜观音。这拜佛祖和拜观音是一样的,有关求子的事拜谒送子观音可能会更好;待日后果真生了儿子,再作具体决定;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们就去看看,听听净月师太有何见教。”龙夫人觉得事有转机,忙起身告辞。
“善哉!善哉!恕不远送。”
龙夫人和秦可卿谢过慧明长老,径直来到江州城东北角的观音庵。
这观音庵非比寻常,它可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相传北宋庆历五年的夏季,一天中午,人们正在吃饭,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适才还骄阳高悬的苍穹,瞬间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黑幕;从黑幕上渗出的雨珠,滴滴嗒嗒的洒落下来。
紧接着,天上似有谁在挥舞着巨剑,在黑幕上拼命的刻划;那黑幕被划开后又很快合上,再划开再合上。巨剑所到之处,都会发出刺眼的光芒和巨大的轰鸣;随着滚滚的轰鸣声,原先的雨滴变成瓢泼大雨,泼向人间,鞭笞和吞噬了大地上的一切。
yi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加之西水泛滥,东海涨潮,水位猛涨,几百平方公里的江州一片汪洋。人们抱着门板、木器,拖儿带女攀上大树,爬上屋顶,作垂死挣扎;幸存者们眼看着白茫茫的大水只能“望洋兴叹”。
第四天,强烈的太阳终于把乌云和雷雨驱逐殆尽,连洪水也被吓退了。然而,劫后的大地满目疮痍:连根拔起的庄稼、被风雨折断的树木、散架变形的家具用具、歪斜坍塌的残垣断壁以及泡胀了的人与畜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卧在泥泞中,像是在无声地控诉洪水的暴戾。只有那低凹处的积水像一块块散落的玻璃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白光,似有一息生力。
活着的人们,从房顶上、大树上爬下来,整理破败的家园,收拾人畜及各种器物的残骸;埋的埋了,扔的扔了,可修的修了,艰难地延续着未了的余生。
江州地区洪灾以后人畜死伤惨重,老人儿童的伤亡尤甚,好多人家都没了儿女。为祈求上苍再赐子嗣,人们就自筹钱物,在城北堤东修建了一座高大宽敞的、供奉送子观音的庙宇。这观音菩萨原称观世音菩萨,在唐朝时,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而改称为观音。据说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凡祈福求子者有求必应。
因了观音菩萨的神威,这观音庵一直香火不断;后经多次修缮装饰,庙宇至今仍然是金碧辉煌。
且说龙夫人和秦可卿来到观音庵前,只见门楼上方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匾,匾上“?音?”三个正楷繁体大字笔力遒劲,气势恢宏。
婆媳二人,踏进山门,远远就看见院内的大鼎里香火殷红,香烟缭绕,四周围满了男女香客。
院子里坐西朝东的主庵堂丹楹刻桷、辉煌夺目;堂上十几个用杏黄绸布包裹的圆形拜团一字排开,上面跪满了善男信女。拜团的上方是三个高脚香炉,中间一只大的,直径足有二尺许;三只香炉里都插满了参差不齐的料香、行香、檀条香、把子香,满室香气四溢。
香炉里侧,紧靠墙壁,从南到北是一条宽阔的红木香几。香几上围着用黄布镶边的红绸桌围。香几中央,高大华美的佛龛内,供奉着一尊白瓷镏金的送子观音像,大约有三尺多高,制作十分精致,造型十分美观,慈眉善目的笑视人间。佛龛的两侧是两幅裱褙精美的隶体对联。
那上联是
莲叶千层藏世界
下联是
神灯万盏照江州
对联两侧排列着许许多多泥塑木雕的金身菩萨,大小不一,神形迥异。
龙夫人李湘君和二少奶奶秦可卿大略浏览了一下,便向一小尼打探情况,方知净月师太正在后堂诵经。
庵堂的右边有道侧门,进去便是后堂。这后堂是尼姑们早晚诵经的所在,在后堂南端隔开一小间作为净月师太的卧房兼藏经室,一般人不得入内。
婆媳二人排闼而入,进入后堂,见一皮肤白皙,面容清癯,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女尼,正双手合十,结跏趺坐,口中念念有词,估计就是净月师太了。
龙夫人上前一步,一边施礼一边低声问道:“请问高师,可是净月师太?”
正在诵经的净月师太微抬双目,见来者气度不凡,心知不是一般人家,即起身还礼:
“小尼便是,请问二位施主是……”
“我是东城区龙家的,这是我儿媳妇。”
“哦!想必您就是堂堂大教谕龙老爷的夫人了!久仰久仰!你们龙府积德行善,惠泽万民,名望大得很啦!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快请坐,快请坐。”
净月师太把二人让进自己的卧室,并泡了香茗:“这龙井茶还是人家从杭州带给我的,我平时只喝白开水,不用茶的;今天贵客光临,这才拿出来泡了,也不知口味如何,敬请二位品尝。”净月师太既尊重有礼,又热情健谈,一下子便使人感到温暖可亲。
“师太这么客气,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呀!”
“说哪里话,你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光临小庵,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二位施主来此有何见教。”
“今来宝庵,有一事相求。”龙夫人遂把儿子龙在天和秦可卿算命合婚,到婚后未孕及慧明长老的四句偈语和今天的建议,以及她们婆媳二人各自的意见等等,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净月师太,恳求师太帮忙想个几全其美的好办法。
净月师太闻言,也觉事关重大,不敢贸然决断。她深思良久,方才对龙夫人说:
“龙夫人,这样吧:先让秦小姐抽个签,看看她佛缘如何,子嗣如何好不好?”
“一切听凭师太作主。可卿,你过来抽个签看看。”
“是!”
净月师太净手上香,从内房中拿出签筒;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又上下抖动几下签筒,忽一声喊:
“抽!”
秦可卿即伸出纤纤玉指,从签筒中抽出一签交于净月师太,净月师太举目一看,只见签上写道:
东山竹子西山笋,
山上山下皆子孙,
虔诚笃信拜我佛,
欲得贵子在来春。
净月将签文念于龙夫人和秦可卿听了,三人皆大欢喜;但如何“虔诚笃信拜我佛”仍是一个费思量、难抉择的事儿。
净月师太离开座位,双眉紧锁,一脸郑重,在房内踱来踱去,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首,好大一阵子才停住脚步,看着龙夫人和秦可卿说:
“这拜佛求子的事儿非同一般,尤其是你们这等人家,一切事情都得谨言慎行。如果真的让秦小姐到我庵里来出家为尼,那将会成为江州的特大新闻而轰动全城;尔后什么样的舆论都会接踵而来;这将会影响到你们龙府的声誉,甚至能把你们压垮。经思虑再三,窃以为,对待佛祖菩萨是心诚则灵,不便绝对拘泥什么形式。
“所以我想了这么个办法:先请秦小姐在我庵中向观音菩萨顶礼膜拜,形式上就算皈依佛门,并由她自己许下大愿;尔后我送她一袭道衣、一串念珠,就算是我的一个特殊弟子。平时秦小姐就在家中拜佛,然后每月朔望两日,也就是初一月半,一月两次到我庵中来参拜观音;每次一整天,即一昼夜,在这里潜心学法,诵经做道谛,直至达到‘涅??’的境界。
“这‘涅??’是梵语,也就是梵摩语,是印度古代的一种语言,译过来就是‘入灭’的意思,这是佛教中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清峥功徒的境界,这些我以后会慢慢讲解给你听的。希望秦小姐能够专心致志、虔诚笃学、不二法门,待过一段时间以后看情况再作打算。你们二位意下如何?”净月师太才思敏捷,豪爽直言,瞻前顾后,缜密细致地想出了这么一个场面上说得过去、大家又能够接受的修行办法。
“有劳师太费心了,这个法儿倒也使得,一切就听凭您做主。”龙夫人觉得此法尚可,又见可卿没有提出异议,便又开口问道“不知师太打算何日施行?”
“嗯……今天是十月二十二,我看就从十一月初一开始吧!这几天你们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好!这个日子好!这个日子好!十一月初一是我们龙家一年一度的‘放衣日’和每月两次之中的‘放粥日’。以这天作为我儿媳妇的首次修行日,真是太好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是太巧了。几十年来,你们龙府放寒衣、放热粥,拯救穷人,积下大德;用这个大好的日子让秦小姐来我庵修行是个很好的开端、很好的兆头,我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有个好儿子的。”
“谢谢师太,托师太吉言,求菩萨保佑。”婆媳二人深深谢过净月师太,方才如释重负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