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官员很奇怪,总统捅个大篓子竟然过关了,连官职、爵位也没有动;商人也在琢磨,总统随便写封奏章怎么就让银钞行的存银大涨两成?普通百姓觉得皇帝搬哪住和自己没关系,反正京畿大疫,谁呆在那谁倒霉;而议事院无动于衷,议事官们正在讨论兵马司提出的扩军提案,八镇步兵、四镇骑兵、两镇铳炮兵,用屁股想都明白总统在打清国的主意,不过这又需要增加军费了。
保皇派想不通,连续发表文章痛斥大同有意卖国,把直隶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外寇,一些激进分子还跑到大同城北的自由广场绝食,事情闹大了,鄂尔泰拍板,召开第二次昭君墓会议,邀请各方士人当面辩论。
五日后,数百名士人齐聚昭君墓,没有房子容得下这么多人,众人按草原习俗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实学社共和、保皇两派都派出自己的精英,共和派头面人物鄂尔泰、李富贵、云荣、常书全部到场,保皇派的刘宗周、孙奇逢、金声以及宣大总督王继谟、大同巡抚卫景瑗、山西巡抚蔡懋德、宣府巡抚朱之冯也如约而至,他们还推出重量级人物——前内阁次辅吴牲。
吴牲有些怀才不遇,从兴化老家起复入阁,两年多一事无成,却被皇帝用来制衡首辅周延儒,还有意挑起俩人不和。吴牲按皇帝的意思和周延儒顶了几回,朝臣马上钻空子,自动形成以他为首的江北党和以周延儒为首的江南党。朝廷党争闹得沸沸扬扬,姜埰、熊开元之案几乎把朝臣都卷进去,皇帝自己惹了事,反倒怪罪吴牲,赶他去湖广督师剿贼,军队和粮饷自己解决。吴牲没有为朝廷献身的觉悟,找出种种借口赖在京师,恰好首辅周延儒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告发虚报战功,皇帝没想到最信任的人也会骗他,一怒之下将周延儒革职为民,吴牲没用了也沾光被免职——这两年简直是被当猴耍,回家的路上,吴牲越想越气,一拐弯进了山西,他巡抚山西多年赢得士绅的普遍好感,在太原一露面就被请进实学社,今天他也来为保皇派助阵。
吴牲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对面几个官员急忙过来行礼,都是曾经的熟人,吴牲站起来笑着问道:“汉民呢,怎么没看见他?”
“汉民去包克图了,他这个人当惯了甩手掌柜,一向厌倦政务,连皇上也说他愚钝无知,请大人海涵!”云荣拱手答道。
“归化侯可不是愚钝无知,说他聪明绝顶还差不多,可惜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吴牲朝云荣摆摆手,转脸对旁边的李富贵行礼说道,“吴某不知李大人是代藩宗室,以前有得罪之处敬请见谅。”
“我姓李,不姓朱,往事不必再提。”李富贵淡淡一笑。
书吏在人圈中间架起一张直隶地图,赞画军务处的衮楚克、李国英首先讲解当前形势——直隶、山东数年大旱、大疫后彻底糜烂,大同军北上途中随处可见废弃的村庄、抛荒的土地,流民或死于饥饿、大疫,或沦为盗匪者,运河漕运也因此受阻。直隶、山东基本失控,估计损失人口超过百万,这个数字还将急剧上升,目前最紧要的是恢复秩序,并展开赈灾和自救,但朝廷内忧外患自身难保,根本不管百姓生死,而大同还须解决陕西、河南的流民问题,无暇顾及山东,仅在青州府招抚流民屯田自救,对其他地区无能为力。
“直隶局势险恶、难以维持,朝廷留在北京除了消耗钱粮毫无意义,不如退一步保住国祚,这样至少可以减轻百姓负担,给直隶、山东留一线生机。”革库里最后说道。
全场一片沉默,过了很久刘宗周才冷笑道:“迁都南京必定动摇直隶、山东,建奴正好可一举而下,听说李汉民与建酋见过一面,大概又有什么阴谋了吧?”
革库里瞟了对方一眼答道:“蕺山先生言过了,我们只有阳谋没有阴谋,直隶、山东糜烂至极,再坏也坏不到哪去,我是叶赫人,对清国的仇恨绝不比你们少,可我不得不承认,清国朝气蓬勃、人心向上,治国理政雷厉风行,直隶、山东落到清国手中,我敢说他们能迅速恢复秩序,并且罢黜苛捐杂税、清理官场贪墨,等他们学会明国官场那一套也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这帮家伙来了,老百姓生存的希望反而更大,你也别不服气,我就亲眼看见直隶的地方官把逃亡人家的税赋、加派全算在没走的人家头上,强逼交粮纳税,结果全县人都被迫逃亡,把人朝死路上逼,这算他妈的什么朝廷,滚到南京反省去吧。”
刘宗周气得顿足喝道:“革库里,你好无耻,建奴凶残暴虐、荼毒生灵,你把大明百姓弃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自以为得计,卖国叛逆也莫过于此。”
“我是大同公民,明国的卖国叛逆还轮不到我,你动脑子想想好不好,满洲才多少人口,他们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三头六臂,能干多少坏事,真正干坏事的是满地跑的朝廷爪牙,乱世中要先存百姓,管他那个皇帝、朝廷。”革库里强辩道。
李国英赶紧补充道:“蕺山先生勿怒,总统下了一盘大棋,清军进关也不要紧,我们已经准备了山东、河南两个战场,他们听话一切好说,不听话就灭了他们,正好把辽东问题也一并解决。”
刘宗周不理这两个大兵,指着鄂尔泰、李富贵要发火,山西巡抚蔡懋德一把按住他,很诚恳地对大同官员说道:“把清军引入关内,利用山东或河南两个战场消耗并歼灭其精锐主力,再顺势直捣辽东,想法很不错,但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朝廷自开国以来一直对苏湖等地施以重税,并开南北两榜压制士人,江南人心存怨恨久矣,我是昆山人,最清楚这一点,朝廷南退气势已弱,迁都南京未必站得住脚,而大同军在山东的力量并不强,如果挡不住清军让其兵临应天府,朝廷极可能土崩瓦解,那时天下大乱,大同将如何处置?”
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这套杜文焕多年前的构想一直是丰州人解决清国的最后方案,现在却受到挑战,官员们窃窃私语起来,李槐苦笑着摇头道:“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非大乱不足以治中国,这便是大一统的代价。”
“兵事讲得够清楚了,许多问题无法事先预料,只有到时候随机应变,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该谈国是问题了,大同不以言论罪,诸位先生尽可畅所欲言。”李富贵挥手说道。
吴牲站起来,点点头说道:“国是问题不解决,兵事也无从谈起,好吧,我们就谈国是,你们先回答一个问题,大同联邦意欲为华夏还是欲为夷狄?”
又是华夷之辩,大同人最忌讳这个问题,云荣咬了咬牙坚定回答:“大同联邦不是以四方为蛮夷的中国,无所谓华夏、夷狄,所有的汉人、蒙古人、满人都属于一个国族——大同公民,这是我们的底线,绝对不动摇。”
大同官员首次公开否认不属于华夏,连华夷变迁的说辞也不要了,士人们群情激奋,激烈的辩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