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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内外

   茵儿放下帘子,呵了呵冻僵的手,悄步行至廊边,举目四顾。

    庭户无声,唯大雪寂寂而薄,天地间一片肃杀。

    她将手拢进衣袖,呆望着院子出神,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地,静听身后动静。

    约小半刻后,帘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要出来。

    茵儿忙快步行至门边,探手掀开帘幕,果见金大嫂走了出来。

    “金嫂子出来啦。”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金大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踏出了游廊、

    然而,尚未走出几步,她忽又驻足,身子将转未转地,仿佛是要回身说话,又仿佛是在看院中的雪。

    “金嫂子,您怎么不走了呀?”茵儿巧笑着问道,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有一些什么飞快掠过。

    金大嫂没接话,只安静地站着。

    约十来个呼吸之后,她蓦地回首笑道:“嗳,你瞧这雪下得多好?那梅花的花枝儿上都白了呢,等开了花,白雪红梅地,再把丸大爷抱来,那就是一幅画儿啊。”

    突兀却又流畅地说了这一大篇话,她似亦觉多言了,讪笑道:“瞧我,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着又打趣:“茵儿姑娘可别嫌我絮叨,这人年纪大了,就爱说话。”

    茵儿握着嘴直笑,模样极乖巧,与旁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金大嫂作势瞪她一眼,自个儿也笑了,摆手道:“罢,罢,不和你闲嗑牙了,且去,且去。”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下了游廊,伞也没打,就这样顶风冒雪去了前院儿,将红药吩咐的差事交代给了金大柱,这才回转。

    此时已近黄昏,雪落如帘,较之春天的风絮还要紧密,风倒是没方才那样大了。

    金大嫂依旧没打伞,这一路行来,直是两肩白雪、一头霜华,跟个雪人儿也似,自那朱户曲廊间穿行而过,却是不曾回屋,而是来到了北角门。

    李婆子正一脚踏着门槛倚门观望,老远见她来了,大口呼出一团白气,抬手招了招,涩声道:“你怎么这么慢?快着些。”

    金大嫂脚步一顿,神色有些难看。

    好歹也是大管事了,李婆子却像在招呼使唤丫头。

    此时,李婆子已然转身进屋,并未发现她这片刻的情绪。

    就算发现了,她也只会当作不知。

    在长子并次子夫妇跟前,她从来无甚顾念,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且,言出必行、不容违抗。

    她未必不懂两个儿子有怨,却懒得理会。

    今亦如是。

    从柜子里翻出茶碗,拿凉水涮去浮灰,再倒上半温的茶,李婆子信手将之搁在桌上,顺势在火盆旁坐了下来。

    方才站了半天,身上的热气都跑光了。

    她施施然地烤着火,等了许久,金大嫂却迟迟不曾现身。

    她微觉不虞,沉着脸回头望去,便见金大嫂正立在阶下,瞧来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怎么不进来?”李婆子问,又招了招手,面上浮起极鲜见的一缕笑:“快进屋烤烤火,站在外头作甚?”

    “媳妇一会子还有事儿,就不进屋了。”金大嫂搭讪着笑道,向身上扑打了两下,问话声被风吹着,有些飘忽:

    “娘今儿怎么就想起来叫我打听那几个大丫头的事儿了呢?”

    李婆子一怔,面上的笑容飞快淡了下去,扭脸盯着火盆,冷冷地道:“怎么着?不能问?大管事娘子不乐意帮这个忙?”

    金大嫂抬起头,飞快地睃了她一眼。

    那是极深的一瞥,意味难明。

    然而,她的语声却还是轻缓的,一如从前在婆母跟前小心应承的模样:“嗐,哪儿那么些个不成呀?娘您也忒想得多了。”

    她笑得讨好,急于解释什么似地:“媳妇就这么一问罢了。我方才都打听过了,荷露先去长房问了句话儿,过后夫人让她下去歇着,另叫了芰月她们三个去小库房搬衣料。”

    她两手比划着,一脸地眉飞色舞:“吓,娘您是不知道,那衣料可金贵着,媳妇亲眼瞧见过的,真真比那丝缎还软滑轻透,叠上几层都能照见人影呢。”

    她说着已是两眼放光,仿佛那衣料成了她的:“听说县主得了六匹,四姑娘得了两匹,出阁的时候放衣箱里。光是这八匹料子就不下成百的银子,芰月她们哪……”

    “得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她尚未说完,李婆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有些讪讪地起来,小声道:“这不是娘要媳妇打听的么,媳妇就多问了两个人。”

    李婆子没说话,坐姿却从方才的侧耳倾听,变成了背向而坐。

    金大嫂却像是没发现,仍旧絮絮地道:“论理这些不该媳妇打听的,主子又没吩咐,我到处问人就显得轻浮了。只娘交代的事儿,媳妇断不敢不应。娘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

    虽听不大清,这隐约的聒噪却令人心烦。

    李婆子眉头夹得死紧,旋即又挤出笑来,回头道:“罢了,我叫你打听这些,也是想和那几位姑娘多亲近亲近。这看门儿的差事委实不怎么舒坦,我想找人说项说项,看能不能换一个。”

    金大嫂恍然大悟,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道:“娘您也太见外了。想换差事何必舍近求远,媳妇和大郎都能说得话的,您找谁不比找自个儿家人可呀?”

    “八字还没半撇儿呢,我也就这么一说。”李婆子的话有些敷衍,笑容倒是没减,拿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问:

    “说起来,夫人今儿紧着叫你,可是有事?”

    金大嫂低头专心掸裙子,语声重又变得飘忽:

    “是有事儿。朱家跑了个倒夜香的妈妈,叫做向采青。因她在王妃跟前当过差,夫人便叫媳妇与大郎说一声,让他请王爷的示下。”

    细碎的雪片随着她的话声落地,她深蓝的裙角很快便只剩下几块模糊的湿渍,再无一丝雪色。

    她抬头看向李婆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夫人让我也帮着在府里打听着呢,是以我与娘说这些也不打紧。却不知娘可听人说过这位向妈妈?”

    李婆子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门外大雪,似神游天外。

    金嫂子望了她片刻,蓦地“哈哈”一笑:“娘,您想什么呢?怎么也不理一理媳妇呢?”

    极尖利的音线,瞬间令李婆子回了神。

    她看了金嫂子一眼,嘴唇翕动着,仿佛有话要说。

    而最终,她却只是挥了挥手:“既然有差事就快去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妈妈,我不认识。”

    说着她便探手关门,似是一刻都不愿多等:“我得关门儿了,这冷风直往屋里灌。”

    “成,那媳妇这就去了。娘好生烤火吧。”金嫂子恭恭敬敬地笑道。

    门扇渐合,着那张殷切的笑脸,亦被掩在了外头。

    李婆子两手扶着门,嘴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外金大嫂垂在袖边的手,亦轻轻颤了颤。

    这个刹那,身处屋子内外的婆媳二人,神情竟是奇特地相似。

    薄薄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屋中炉火明灭,照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而屋外却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悄然隐没,便连那两行足印,亦很快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