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想道。两年的时光似是孕育了必然的默契,只需交换眼神便能探得对方心中所想,因此她不必开口问询,自然也知晓周瑜所问何事。
“公瑾若曾问过,我定然据实相告。可你不问,我又何必自揭伤疤。”
“听你大哥那样说,我倒也能猜个大概。”周瑜叹气,抬手轻抚她后脑乌密的头发。最初听闻司马朗谈及身世却又不欲多言时,他虽是不明就里,可还能从那迟疑的神情中读出些不详的东西来。他不怪怨司马弦,更不觉得他们之间会因此有所隔阂或疏离。就算她真对自己有所隐瞒又何妨?周瑜早已认定司马弦便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又何曾做出令对方失望的事情。
“公瑾知道我为何讨厌下雪吗?”司马弦向虚无的半空张开手掌。雪已停了,没有任何东西落至她的掌心,就连风也于此刻悄然寂灭。“我的身子素来受不得寒凉,便是在雪天留下的遗症。只因我曾是婴孩之时便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间,冻伤了内里,才在每个刺骨的冬日都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往昔之事如同鲜活的游鱼,循着司马弦声音的轨迹正逐渐浮出水面。有些事,周瑜或许早该想到的。关于她身为习武之人却一分寒凉也受不得,只在四月的河水里浸了片刻便高烧不退连延三日;关于她的双臂能轻易拉开弓箭,可抚琴的十指却总是欠缺气力;甚至关于她的体温终年偏凉,一到冬日便更是如结霜般冰寒,以至于她平日总是瑟缩在暖榻上……许多从前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密密麻麻地覆上周瑜的眼眶。他早该想到藏匿于其后的秘密,却也总在忽略这诸多的反常。
司马弦伏在他怀中,安然诉说着从前的旧事。
彼时司马防只二十余岁的年纪,正因公事乘着马车自温县赶赴洛阳。北方的冬天自然是冷的,雪片藉由罡风之力狂乱肆虐于天地间,挟势凌厉,深厚的积雪几乎淹没马蹄。道路也为之阻塞,原本轻便的车驾在漫天风雪之中几乎寸步难移。
正是这般缓慢地行进了半日,马车的步伐却忽然加快了些许。司马防原以为是天气转好,便伸手揭开车帘,却听耳边仍有呼啸的风声擦着帘布而过,鹅毛大雪亦是趁机灌进他的怀里。司马防冷不丁被风雪呛了鼻息,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公子,不是小的多嘴,您没事揭这帘子做甚?风大雪大,若是公子不慎着凉,那我这做下人的可担待不起。”驱车的随从听见后面的动静,又朝马身抽了一鞭。
“我看马车行得迅速,以为路况好走不少,才想着掀开帘子透透气,不想却还是这般……”
“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急忙驱车赶路并非由于天气好转,而是这附近恰好是乱葬岗,前些日子疫病死了不少人,晦气得很。”
司马防心下一惊,不由得又掀起了车帘,循着一点敞开的天光向道路两旁望去。隐约游离于空气中的腥臭气味钻进鼻腔,他睁大双眼,此生见过最为残酷荒芜的景象亦不过如此。
纷乱的雪丘,裸露于其上的嶙峋白骨,冻干成黑色齑粉的残余旧血,以及悬于残破骨骼之上仍摇摇欲坠的腐肉。数以百计的尸首被草率而凌乱地掩埋于此,积雪为其覆上惨淡颜色,似亡灵徘徊般在天地之间散着阴晦的浓灰。
此处无疑是死的地狱。生人若是踏足,能体味到的不过是无尽绝望与悲凉。一片死寂,耳边只余呼啸而来的狂烈北风,挟带着撕扯鼓膜的凶残涌入耳廓,任谁都只能放下车帘退避三舍。
可司马防没有。他反而迎着肆虐的风雪探出身子,仿佛找寻什么似的左右顾盼。
“哎呀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快回去坐着,当心受寒!”
“嘘——”司马防一手撑着门廓,一手抵着唇角做出噤声的动作。他仿佛在搜索什么似的,目光随着移动的视野四下张望:“有婴孩在哭,快停车!”
随从闻言心头一凛。这可怖的荒芜本就是乱葬之所,又逢上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还有什么活人?他更是无从听见婴孩的啼哭。却只恐是公子受了惊吓产生幻觉,亦或是青天白日便撞见了鬼。越想越是惊惶,他倒无端害怕起来,也未听主命,只将马车驱得更快了。
可司马防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在这茫然的天地之间,有纤弱迷离的婴儿啼哭与风声一同灌进耳朵。而马车越是往前,哭声就越是模糊,几乎就要自他知觉之中抽离开去。眼见着就要离开这片无间地狱,一贯文弱沉静的司马防却突然扑上前去,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辔绳将马拉停。疾驰的马儿受到惊吓,慌乱地嘶吼着高高抬起两只前蹄,险些将后头的车驾与人都甩出去。驾车的随从尚且惊魂未定,却见司马防已如无事发生一般向哭声的方向寻去。漫天风雪遮盖了他的背影,原本挺拔的身形在视野中竟被挤压得孱弱而瘦削。
司马防仅仅凭依着那宛若游丝的啼哭找寻着。那微弱却始终不曾湮灭的哭声揪着他的心,那其中有着新芽不愿被扼死于厚土之中的殷切渴望。这是对生命的期许,亦是对人间的留恋。那个哭泣的孩子或许不明白何为寒冷、何为伤痛,却绞尽自己的力气向天地求生。
终于,司马防顶着肆虐的风雪,自一块石碑后抱起一个仍在襁褓之中的女婴。她的小脸已被冻得青紫,双眼难以睁开,就连哭喊的声音也渐渐熄灭。所幸那块石碑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雪,裹紧身躯的布料姑且也还不算单薄。司马防赶忙将其抱上马车,不顾随从劝阻,暂且搁下在洛阳待办的公事,连夜赶回了温县的家里。
婴儿获救后便高烧了几日。虽然只是受凉的症状,但大夫也说孩子太小,兴许往后会留下病根。司马防谢过大夫,在给婴儿换上新襁褓时,自原本的旧布之中摸出一条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绢带,却未提及姓名,显然孩子是被故意遗弃。司马防于心不忍,便与夫人一同将其收养于府中,日夜照拂,视如己出。而待她长大一些,司马防便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他又担心她体质虚弱,托人请了京中的高手来教她弓术,对这位养女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
“这十多年来,我无一日敢忘却爹的恩情。”司马弦的下巴抵着周瑜的肩头。提及旧事,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一晃十余年过去,司马弦已由那个孱弱干瘦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曾在无数个星夜合起双掌,感谢着父亲对于自己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感恩府内上下对她的悉心照拂,使她的魂魄得以从地狱边缘游回人间,似寻常人家的子女一般序天伦之乐事。
“……因此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周瑜问出这句话后,感到怀中的身躯明显地颤抖了起来。他毫无责备之意,只是将她揽得更紧。这个平日里宛如野马般桀骜飒爽、更如孤狼一样决绝清冷的姑娘,此刻却像是一只双翼受伤的雏鸟,只瑟缩在他怀中舔着汩汩流血的创口。生于阔绰世家的周瑜自然不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可他却何其感同身受,只恨不曾早日知悉这些过往,更恨自己未能说出只言片语来宽慰司马弦。她的难处他都明白,却始终不欲司马弦离自己而去。他们更是清楚地知晓,此生只此一别,或许就再无相见的机遇。
“公瑾,你相信魂灵的存在吗?”司马弦轻轻退出周瑜温暖的怀抱,手指绕过他的鬓发,看着雪光将他英朗的轮廓映照得通透明亮。
“我不信这些。”周瑜笑道,“但我却时常觉得,你我或许本是同一灵魂。”
司马弦望着周瑜的脸庞,他的笑容与言辞触及她心底至为柔软的地方。她亦不信所谓魂灵,却也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丝线连结,捆绑得紧致深刻。默契如此,早已难舍难分。而若是同一灵魂,定将永远相爱。
“对不起,瑜哥哥,这一回我是定然要走了。”司马弦也笑,那双枯井般干涸荒芜的眼中复又盈上温热的液体,恰如冰雪消融,只觉面前人的轮廓也逐渐模糊起来:“我会终其一生来喜欢你。但你不必等我,也无需等,只是往后你成亲时……”
“别说这些。”周瑜打断她的话,神情也在瞬间严肃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话中打断司马弦的词句。从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目光熠熠地认真听着,即使那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然而此刻的周瑜却蹙起了眉,替司马弦拭去自眼角滚落的泪水。她今日哭得有些多了,本是清澈灵动的眸中已然遍布血丝。周瑜不愿她哭,更不愿听她亲口说出这样残酷的话。
因为她在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是那般果断潇洒的巾帼模样。
“你若再说这些,我可不打算原谅你了。”
周瑜叹着气,却还是怜惜地捧着司马弦的脸,附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她的嘴唇冰凉,气息浮动间,像是吻在细雪覆盖的软玉之上。
“什么时候走?”
“大哥的意思,是明日便启程了。”
“大年初一,倒真是个好日子。”周瑜苦笑道,却也带着一半打趣的滋味,“明日,且让我再为你抚上一曲吧。”
夜色渐深,空气也较先前更冷,许是已到了后半夜。司马弦抬起头,看着天边愈发深沉的颜色,双足踩着积雪遍布的道路慢慢前行。从前结伴行走了千万次的熟悉坦途,从三人的欢声笑语到两人的相伴相随,如今却空旷寂寥得只余一人。除夕夜的欢熙热闹尽皆褪去,各家的筵席也都悉数散尽,沉冷的街道在今夜显得格外冗长无趣。天地都搅动于茫茫黑暗间,唯有一家仍然敞着门扉,温暖的橘色烛火将阶前积雪照亮,似乎始终在等待着谁。
司马弦扶着院墙,被雪水泡得生冷的双脚沉重如铅。她走到敞开的大门前,远远地便瞧见了坐在庭前的青年。他双肩落雪,指间握着一束新摘的红梅,颀长身形笼罩在朦胧温暖的烛光里。
“你回来了。”
司马朗笑着,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向司马弦伸出握着花枝的手,一枚崭新的雪花悠然零落进红梅的花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