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终结的句号。
战乱,结束了。
流年,归太平。
“小岐。”
程衍瞧着她的背影,说道:“还有一个人,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程岐自然知道程衍说的是谁,无非是眼下还在麒麟殿的那位,所谓的天子,她轻轻一应:“当然要见。”说罢,转身走向那殿门前,轻手推开,缓缓的走了进去。
曾几何时,这里宴宾客,曲乐生生,无数官卿在这里俯首称臣,但现在,却变成了死气沉沉。
而那个堂而皇之的天之,正坐在那龙椅下的台阶上,他面容憔悴,衣着残破,狼狈的犹如一条丧家之犬,可好笑的是,这几乎一年多的软禁折磨,他的肚腩还是那样的油腻肥硕,丝毫瘦不下来。
当初陈家大爷将事情的经过告诉程岐的时候,她恨不得手刃了这个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老皇帝,可如今,她又得知这一切原来都是汝阳王在背后威逼利诱,皇帝也是迫不得已后,又迟疑了。
程衍见状,知道这件事情必须得有程岐自己处理,便往后退了几步,顺便提了一柄长枪过去。
空旷的大殿中,那长枪落地的磕碰声异常的清晰刺耳,皇帝闻声抬头,瞧着面前的程岐,他当初想要封她入宫,也并不是垂涎程岐的美色,只是想补偿程家的损失,但斯人已逝,又有什么能够弥补的呢。
“原是沙漠啊,汝阳王死了吗?”
皇帝平静的问道,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做好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
“没死。”程岐说道,“不过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那就好。”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初,我也是有心将这皇位让给大哥的,谁知你曾祖和你祖父,还有蒋允,他们三人一拍即合的非要扶我上位,如果,当初登基的是大哥,想来这天下,又是另一番景色了吧。”
程岐瞥眼那地上的长枪,又抬头看他:“从前的事是为从前,就算现在说了,也是毫无用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为汝阳王所胁迫这么多年,你逼杀忠臣,骄奢贪图,今日之事,都是你助纣为虐的下场!”
皇帝一颤,他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但是为皇为帝这么多年,他也不愿轻易认错,知错改错不认错,这才是天子。
“你也没有资格辩解。”
程岐冷冰冰的说道:“都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被汝阳王逼迫,是为可怜,但是,当初昌国新立,你就不该急忙忙的收回我曾祖和祖父,还有蒋大将军手里的兵权,你这样做,其实也有过河拆桥之意,和汝阳王五官,不是吗?”她深呼了口气,“你这样过河拆桥,自然就失去了能制衡汝阳王的最大助益,而那人每每放肆,你也视而不见,甚至在他想要杀死那三人的时候,也助人下石,当初但凡你开口,我想,汝阳王也不会得逞的,更何况,你在位这些年,只顾享乐,这般大腹便便的背后皆是百姓的辛劳。”
程岐死死的盯着皇帝,说道:“这一切,都是你早早中下的因,如今你狼狈至此,便是你应得的果。”
程岐有理有据,自然说的皇帝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他也很后悔当初杀了那三人,想着二十年前,大战连连,他们携正义之名势如破竹,创立新朝,那个时候,他还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只是不曾想,这皇位魔力如此前横,当人坐上去,心态便会天翻地覆。
试问,谁人不想做天下之主,号令十四州,另千万人俯首称臣。
谁人。
能抗拒。
“不愧是程家后人。”皇帝看了一眼程岐,又看了一眼程衍,说道,“你们两个的身上,当真有程一川和程青的影子,我当初杀了他们两个,报应不爽,如今也该死在你的剑下了。”
说罢,闭上了眼睛。
程岐见状,毫无犹豫的用脚背挑起地上的银枪,用手接住,轮空一圈,准确无误的停在皇帝的面前门,那人感受到那凛冽的劲风拂面,皱了皱眉头,死到临头,还是有些怕的哆嗦着嘴唇。
程衍看着那少女的背影,不知怎的,轻声的道了一句:“小岐。”
“嗯。”
程岐应了,只是,她前刺的动作却犹豫了,不是她不敢杀人,而是在想,杀了皇帝之后该怎么办。
当然,她是不会负什么责任的,她程家在此战乱中立下不世之功,斩杀一个昏庸的君王,算不了什么。
只是,皇帝死了之后呢。
改独裁为民主,想必是做不到的,可这个皇位,又该谁人来坐。
说实话,程岐的心里很清楚,杀了皇帝,就要由程家人才登基大统的,至于广平王那边,那人曾经不止一次的表示过绝对不沾染任何皇权,并且在此次救驾起兵之前,还特地断指明示。
杀了皇帝做皇帝啊。
这么大的诱惑。
程岐却倍感不安,如果强行扶广平王上位呢,那人持本心还好,但万一他重蹈皇帝的覆辙呢?待二十年后,自己的后人再来推翻他,这样周而复始的继续下去吗?
还是说让程家人上位,但这样,和汝阳王又有什么区别。
上京,皇城。
在这九重宫阙中,程岐没有看到繁荣富强,也没有看到欢愉笑颜,她看到的,只有那永生永世的困苦和寂寞,还有那无人之巅的胆战心惊,要这样吗?表面不可一世,实际上却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她想起刘子鸾,那位南朝宋时皇族后人,被刘子业赐死的时候,十岁的孩子说出的那句:
——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这是帝王家,也是杀伐之家,君臣父子,一念之差。
程岐心乱如麻。
她意识到,自己这一枪若是刺出去,天下将会大变。
破而新立没错,但若是原本的制度,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大破大立呢。
四年恶战,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要的,似乎并不是改朝换代,他们要的,就是吃饱穿暖。
那他们起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个皇位吗?
不。
是为了天下太平。
想到这里,程岐心里的乱麻瞬间被斩断个干净,她想明白了,也决定好了。
于是乎,程岐将手里的长枪放了下去,对着那个战战兢兢的人说道:“从前,我曾祖在扶你上位之时,对天起誓,杨家五子登基大统,程家,永世为臣,程家后人,皆效于帝辇,从一而终。”
皇帝闻言,错愕的张开眼睛,泪水唰的顺着眼角留了下来。
是啊,这句话,若是程岐不提,他都快忘了。
至此,皇帝失声恸哭。
这般好的同行人。
都是自己的错。
是他的错,他如何狠下心杀了他。
“我……”皇帝低头,哽咽道,“我会封你们程家,为护国勋贵首族,程家,永享帝王之受。”
“多谢。”
程岐淡然的说道:“不过我想,我们可受不起。”想了想,“当初,你惧怕我程家再次起势,不准许程家任何后人袭承曾祖父留下来的爵位,现在,我们不要别的,只要你把它还给我们。”
皇帝闻言,立刻道:“那就封程岚为一等齐国公,程衍为太师,程岱为绥北四州掌军总督,至于你,封襄阳县主,享公主受。”想了想又迫不及待的说道,“你祖母和母亲,还有姨娘嫂子,皆重新追封诰命,可好?”
“这般高位,可都是你自己给我们的。”
程岐说道。
“是。”皇帝点头,毫无后悔之意,“是我给你们的。”
“那好。”
程岐又说道:“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程家,便是再位高权重,也永远都不会造反。”
说罢,一把扔下手里的银枪,转身利落离去。
程衍瞧见,露出欣慰一笑。
原位的皇帝见状,颓废的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终于……”他道,“终于……还是这样最好。”
…
…
出去麒麟殿后,两人瞧着那狼藉的战场,正由将士们收拾着,程衍转头看着程岐,昨晚这些后,那人的表情总算是轻松了下来,整个人也十分释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你什么都知道。”
程岐瞥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你最聪明了。”
“顶数你嘴甜。”
程衍笑了一声,将她拽进怀里紧紧的搂着,仗打完了,倍感疲倦的说道:“四年,这四年颠沛流离,至此,总算是不负你我二人的期望,也不负广平王的重托了。”
“你说。”程岐反搂着他,说道,“同样是皇家,同样是杨家人,为什么广平王就如此贤德呢。”
“王爷活得通透罢了。”
程衍说完,又无奈轻笑:“你说,咱们在前线拼死征战,秋白那小子倒好,在家里坐着还落得一个太公位。”
“那你和他换?”程岐挑眉笑道。
程衍也笑了笑:“才不要。”
“对了。”程岐想起一事来,谨慎道,“还有陈家呢。”
“别怕。”
程衍说道:“现在大局已定,陈家不会蚍蜉撼树的,再者说了。”意味深长的一笑,“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程岐相信程衍,便轻轻闭眼,说道:“没事了。”
程衍轻应:“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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