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而来。”
年轻丈夫一句话引得屋里一团哗然,他自己反而神情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他继续说:
“在河南道的时候,无论水里还是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到了淮南,路上处处是饿殍,水里也常常见着抱作一团的尸体,船家捞上岸看,原来都是整整齐齐一家老小。而进了吴越,河上偶尔飘着的只有婴孩,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说话语气很轻,可内容却重得谁也接不过口。
众人一片沉默,眼见气氛越来越僵。
店家干笑两声,岔开话头。
“客人一路辛苦,但进了咱江南地界,便无需担惊受怕了。”
丈夫轻笑着点头。
“听说余杭城富庶,我打算过去投奔亲友,希望能找到活计,养活家人。”
店家也是点头笑道:
“客人好见识,咱这余杭城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别说活人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找着活计衣食无忧。就算那孤魂野鬼,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官府设下厉坛,叫没子孙的祖宗们混个肚饱。
远的,过了中秋节,就是余杭观潮的好日子,在城外自有观潮的大好热闹,在城里,则有七十二家寺庙道观各显神通,祭拜潮神。
近的,出了蛇陉,听说有大户人家要做善事,修一座新桥,正摆下流水席办得热热闹闹哩!”
乡下汉子们也终于找着话说:
“店主人说得极是,咱们几个同乡都是经人介绍,过来给那位员外作工的。”说着,展示着行李中的工具,“等干完这趟,便也要去余杭,听说那儿的有钱人出手阔错,咱们也好赚些老婆本儿。”
其他人也打开话头,一言一语附和起来。
这时,不知哪个打起店家的趣儿。
“这蛇陉可是交通要道,你这茶棚守着宝地,怕不是日进斗金?”
店家立马熟稔地摆手、摇头,作出愁苦模样。
“小本生意哪里好做?”
他大倒苦水。
“蛇陉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就是偏偏有一点不好。”
“肉多了,招狼啊!”
“近些年,北边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似这类人,身上多少还有些余财,当然就引来了贼人。去年,就有一伙强人强占了山里一处叫窟窿岭上的道观,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官府几番剿匪,都是铩羽而归。据说,那伙强人的头领叫做广明,原本是个和尚,天生神力又自小在庙里打熬武艺,生得膀大腰圆,双臂有千斤的力气,上山下山都不带喘气儿,声音洪亮,吼一嗓子能震得河水倒流!”
底下有人起哄:“你说的是张飞吧。”
店家嘿嘿摆手:“风闻,风闻。”
他继续说:
“小老儿听人说,那广明原本也是打北边逃难过来的,没有寺庙收留,又不会种田,不肯做工,便仗着气力当了贼人,因觉得对不起佛祖,每次抢劫,都作道人打扮……”
这边,店家越说越来劲儿;那边,客人们的神情却越听越微妙。目光不由自主往道士这头打转。
作道人打扮的和尚,岂不就是……
“啊!!”
一声尖利惨叫突兀响起。
众人吓了一跳,忙慌瞧去。
但见挨着门口的地儿,熊孩子中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大驴旁边,眼下瘫坐在地上,恐惧的目光直勾勾对准了大驴。
这就奇怪了。
这头驴诚然大得出奇,但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
有人好奇想要看个究竟;有人性急,准备开骂了。可都没想到,那驴面对众人目光集火,竟然如人一般递出个不屑眼神,转过身去,伸头要去嚼门上竹帘。
而驴背上的布囊本来包裹严实,现在却不知被哪个手贱拆开,随着驴儿的动作,一个圆滚滚的事物掉出来滚落在地。
众人定睛一看。
是个人头。
哗!
乡下汉子们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惊悚,抓紧了行礼中的工具;士子们惊惶之下打翻了桌凳,碗碟摔碎一地;两个货郎镇定一些,却都悄悄抓住了藏在货箱里的尖刀;母亲短暂的震惊后,嘶嚎着要冲过来,却被丈夫死死抱住……
满场乱做一团。
道人终于睁开眼,瞧着众人动静,似乎觉得很有趣儿,看了好一阵,哈哈一笑。
“莫慌,莫怕。”
他利索起身,在母亲哀求的目光中,把熊孩子从地上拎起来,见小娃子吓丢了魂儿似的,动也不动,抬手给娃屁股一个大巴掌。
“去。”
熊孩子抖擞两下,立马哇哇大哭,连滚带爬蹿回母亲怀抱,埋头呜咽。
道士这才施施然捡起人头,把人头光溜溜的脑门展示给众人。
“他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贼和尚——瘟道人广明。”
说罢,他把人头塞回包裹。
“我这包裹里装的也不是其他,他手下那二当家、三当家什么的,唔~贫道也忘了都叫什么名号。总之,窟窿岭上十三个头上有悬赏的盗匪都在这驴背上了!”
道人说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即便是真的,与这么一位凶人同处一间屋檐下,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
屋外,雨差不多停了,众人匆匆附和几句,收拾东西便要敬而远之。
只可怜了店主人,没得跑,只好勉强应付着:
“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认得道爷原是位除暴安良的大侠。”
“当不得。手头紧,赚些盘缠而已。”
店主人笑呵呵又恭维几句,忽而面露疑惑:
“只不过,小老儿记得窟窿岭归山北的和州管,悬赏的是和州官府,领赏也该在和州。可到我这茶棚已是山南宣州所辖地界,道长恐怕走反了方向。”
“没反。只因贫道顺路还接了一趟买卖。”
“不知哪个流年不利,竟入了道爷法眼。”
“巧了。”
道士收起笑脸。
“就在这茶棚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