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儒』一字么……
斐潜捏着胡须,而且从『儒』这个字上,他又联想到了另外一个字,『郎』。
郎的本意是走廊的廊,本意是长檐,后来引申为房前长檐下的走廊。再后来进一步引申,成为待在前廊等待主人召唤的门客。
作为郎,这些门客的地位很特别。他们不是奴隶,没有人身依附关系。但是他们愿意出卖自己的忠诚,来换取主人的青睐,使自己的物质生活变得更好一些。
在大汉,郎官数量极多,就像是斐潜自己,也是郎官出身。
而这个『郎官』,则多少有春秋战国之时的门客的影子在内。
大汉郎官的数目很多,想要在郎官之中脱颖而出,由于竞争激烈,实际上能向上爬的,往往都是同时具备三个特点:有钱,有人,有才。
没有怎嘛办?
借势……
换成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蹭』。
低下头,舍弃脸,硬去蹭。
什么热,就蹭什么。
看看后世那些各种『小编』,就能知道之前大汉的这些郎官,以及成为郎官的这些儒生是在做一些什么事情了。
蹭出名气了,从儒生到郎官,蹭对主子了,便从郎官成为了执政官。
这就是大汉一般的儒生必经之路。
至于高等衙内,本身就在体制之内,自然就不用多走这一步。大多数的普通儒生,想要从一般的郎官搞倒一个实缺,基本上来说都要走这样的一个过程。
之前大汉风气就是如此,所以也不能怪这些儒生怎样,人总体是要吃饭的,为了吃饭,有时候低头也在所难免,但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低下去,然后最后不仅是自己习惯了,还以低头摇尾为荣!
甚至还要逼着其他的人,也学着他们一样去低下头摇尾巴!
传言孔子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并有十哲之名。好事者经常将他们分门别类。总的来说,孔子的学问,大体上可以算是围绕协助当权者治理家国准备的,所以用现在的话讲,其实孔子的儒学,就是参谋、顾问、智囊的学问。
和法家,名家,纵横家等等几乎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说儒家就高贵,其他的就下贱,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为了政治上层机构服务。
在先秦时期,特别是战国时期,儒学的实际定义应该就是比较宽泛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很多人争夺儒学正宗的称号。比如说荀子就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儒家,将包括孟子在内的『小儒』全都踩成了垃圾。
有意思的是,荀子自己培养的又大多是法家骨干。荀子讲的是法家教的也是法家,同时又非说他自己就是儒家……
这应该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在春秋战国时期,『儒』这个的概念还是比较宽泛的。
但是到了汉代,『儒』的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汉朝的儒,是结合了阴阳家的学说,以孔孟为正宗,以董仲舒为代表,形成了汉儒,
这个相对范围较小的『儒』,则是成为了流传后世的『儒』。
这就是,儒之『秘传』。
墨家、杨朱之学、兵家、名家等等却是独立于所谓『儒』的学派。
虽说墨子也讲政治治理,但是出发点并非是服务于当权者,而是更倾向于普通民众。
杨朱更是以个人利益为先,进一步脱离了当权者,乃至脱离了与之关联的政治管理。
兵家虽然与当权者紧密联系,但是他更接近于传统王权的权柄的分化。
名家则是相对独立的,有自己一套话语体系的哲学,偏向于『语言的艺术』。
还有被汉代儒吃掉的阴阳家,在借助了上古的巫术体系之后,又构建出了朴素的自然认知架构,以及部分的科学基础,有很浓厚的跨学科色彩……
原本,在华夏大地上,能盛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能成长出各种各样的森林。
但是后来都被灭了,只剩下了桉树。
桉树本质也并非是坏的,因为人类本身的需求,所以有了『速生桉』。为了得到更多的纸浆,维护自身林业的利益,林业和纸业便是联合起来鼓吹桉树的好处,并且宣传什么桉树林在成长到一定时期之后会将抽出的水和土壤肥力反哺回去……
有反哺么,确实也会有。
但是实际上,为了获得更多的木材,纸浆,为了更多的利益,这些桉树永远没有『反哺』的那一天,只有林业和纸业的资本家鼓起的腰包,剩下的便是因为要『速生』下了重化肥,重农药的,被抽了大量地下水大量肥力的贫瘠土地。
这些为了利益,盯着钱财,速生出来的『儒』,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反哺』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们甚至会采取各种手段来遮蔽欺瞒。
这些儒士,他们为了利益,切割了自身,然后又进一步切割了原本的,应有的那种遵循社会实际去思考并且治理的能力,转而完全以当权者所提倡的『道德标准』来办事……
不仅是如此,还将其中的一些制度,律法,局限在带有强烈愚民性的秘密法制度上!
所谓春秋决狱,本质上就是突破、毁灭、消除成文法。
或者叫做『随心所欲法』。
也就是说,公开的那些儒家经文,那些摆出来的堂堂正正的话语,是没有错的,也不会是错的,从这一个方面来说,『儒』和其他的树种都是一样的,但是因为利益的引诱,那些隐藏在下面的,被遮羞布遮蔽所谓『秘学』,就是李儒想要告诉斐潜的……
『其学不需秘传』!
『欲破其秘,沸水扬汤,便是无济于事……』斐潜看了看庞统,又看了看枣祗,微笑着说道,『唯有一途……』
『名!』
『名望!』
庞统和枣祗近乎于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和斐潜一起,三人都是笑了起来。
很明显,后世的那些『小儒』,由于自身依附性的关系,总是在剥削的社会中为掌握了最大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服务,其自身就带有强烈的寄生性。为了满足寄生的需求,也就特别需要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名声炒作,以此吸引宿主。
就像是当下,在大汉之中,就形成了盛产『名士』的社会景观,一批又一批名气高得不得了,一个比一个道德高尚的名士层出不穷,什么卧冰求鲤感动天地自动跳鱼到怀里的,什么为父母守孝二十年却有五六个子女的……
成功的名人就是大儒,失败的都不是儒家子弟。
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这是这些寄生性的典型表现。他们使用包装、营销手段将自己伪装成社会尊崇的典范,以此骗取全体社会的供养。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并不真的做事,而仅仅是在演。
通过演,获得了较高的名望,通过这些名望获取了更多的人际关系,然后利用人际关系获得自己的财富。并且出于共同欺骗、团伙作案的需要,他们必须挤压其他媒体途径,以免自己被戳穿,人设崩塌……
同样是汉代,在西汉时期,还能保持明显的对外优势,到了东汉时期,就明显看出来是开始吃老本了,跟这种团伙作案的环境是离不开的。
当下的士族和儒士,其实大体上就是一体二面,就像是后世网络当中的各种马甲,看着好像是有好有坏,有正面的有反面的,但是实际上么,有可能都是面具。士族掌握了大部分的经学,然后利用这些经学培养出新一代的寄生虫,这些寄生虫又利用名声包装自己,让自己闪闪发光的像是好东西,诱惑着下一个宿主的到来。
若是在虫巢当中出现了一些变异的虫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最终还是会被反扑……
所以针对一两个虫子动手,只是撕开了外部的蜘蛛网,清除了菌毯上的孢子而已,真正想要解决一些问题,还要从母巢入手。
『呼……』
斐潜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李儒至死,都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这条路很长。
李儒在远方,静静的等,微笑着看。
『那就动手吧……』
『正月十五?』
『对,正月十五,点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