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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他兄弟仨人前脚刚走,便听得北方蹄声阵阵,又见尘土漫飞扬,街上行人均是侧耳凝神,张望瞧看。
蹄声渐近,但见几名骑骏马、着劲服的汉子扬鞭呼叱,飞驰而来。马上人俱是铁青脸色,头戴范阳毡笠,腰系织锦武士巾,外罩青花一只钟风鳖,腿打倒赶千层浪裹腿,脚蹬黑段搬尖洒鞋,全副服装,气派不凡。为首的那名壮汉手持一柄“”字大镖旗,青白日下,“”字镖旗迎风飘扬,好不威风!
过往人等无不闻风避之,肃然起敬。街道饭铺前,更有摊贩厮激情叫嚷:“是门镖局的人来啦!”这当儿,便有话的问道:“那门镖局是个甚么来头?”列位看官,如若爷们在江湖行走,同时还想好生地多活两年,实在需要晓得些安身保命的东西————门镖局便是其中之一。
话休饶舌,自打门镖局成立那起,掐指算来,局子里上千余次走镖,竟没有一次出过岔子。追忆七八十年前,北方战火弥漫,硝烟四起,逆贼反叛,绿林横出,是以镖业顺势而起,保驾护航,大发财路。不乏有精明人抓住商机,来这华北讨生意,建镖行,走买卖。一时间,镖局真可谓是星罗棋布,不胜枚举,七大镖局、十三路太保,尽是拉帮结派,引兵买马,在那刀尖上舔血讨生活。
话一行当水深了,难免鱼龙混杂,少有章法存在。各家镖局你来我往,为了生意争斗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死伤不计其数。更有好事地问道:“那以河南为首的中原地带,又是怎得?”且那中原美地,因地处要道,四通八达,南来北往,业内争斗恁得不可思量,镖局间互设关卡,为损对头声誉信用,暗自截他家红货的事儿也有不少……如此这般,不再赘述。
可任由事态继续恶化,又怎生是好?古语言:“时势造英雄。”直到“盖世英侠”杨门于而立之年开创门镖局,通过多年的不懈努力,壮大了自个儿势力,亦凭借他超群的武艺,惊人的智慧,以及德高望重的口碑,终于和解了大伙儿多年的纷争————北方颇有头脸的大镖局七十余家,全数同意推举一个“中央”镖局,号令群雄。杨门和他的门镖局,无疑成了众望所归的首选。
多年来,门镖局设定合理的行业规则,大家公平竞争,依照功劳而分得红利,人人为之心悦诚服,从此缔造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镖局盛世。
具门镖局取此名号,不仅是因为“开山立门”的祖师爷姓杨名门,更是因为由门镖局接下的镖货,便如同北斗星宸的门一般牢靠而不可撼动。愈有人,门镖局的“”字镖旗,是用鲜血写成的。因为门镖局今日的荣誉,是用鲜血换来的。
————很多事都是这样,你如果想取得非凡的成就,就必须付出非凡的努力和代价。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无论你是不可一世的帝王,还是卑微渺的乞丐;也无论你创造了怎样得丰功伟业,还是终其一生得碌碌无为。到头来,又有谁能抵住岁月的脚步呢?人们最后的归宿,终究是那一捧黄土。无论是谁,俱是如此,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去改变————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现在,大英雄杨门也和太多的普通人一样,埋在那三尺黄土之下。
————无论你生前多么伟大,死后总归是一样。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岂不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杨门虽已寿终正寝,但门镖局却没有因此没落。父死子继,“门五郎”中“一枪震河朔”杨坤,继承了家业,在他的手里,门镖局更是光辉依旧,日益兴隆。
只要门镖局还在,杨门虽死犹存。
————人生在世,岂不就是要留下些什么?
有些人倾其一生的努力,便是为了让后世子孙可以更好地生活,抬头做人。所以他们辛勤工作,积极进取,谋求富贵,造福于家庭和社会。因此他们克制情欲与本心,活得并不快乐;而有些人早已堪透一切,顿悟人终归摆脱不了死亡的宿命,即便是千古基业尚且会崩塌,又何苦自寻烦恼,汲汲于名利?何况人类不过是茫茫星河中一粒微的尘埃,倒不如随心所欲,追寻本心,为自己而活。所以他们活得潇洒自在,快乐多彩。究竟谁对谁错?究竟哪种人才是聪明人?
————或许这永远都没有答案。
健马几声长嘶,门镖局的镖师、趟子手已经来到了栈外,谁想他们竟是奔着福满客栈而来?只见十来人在几株大槐树下系了马,将镖旗缚于马上,另有人看管照料,不在话下。
不多时,便见一方头阔耳,脸上刀疤纵横的汉子登门而入,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男子。客栈内的闲杂人赶忙住了嘴,静了音。
那刀疤脸四下一望,喜上眉梢,匆忙向那白衣少女奔去,兀自拜了拜,惶恐道:“的们来迟,还望姐恕罪则个,千万勿要向总镖头言及此事……”余下几人也是这般道。
那少女见了这帮人,面露七分喜悦,含带三分气恼,轻喝道:“哪有这般凑巧,你们来的真也是时候!怎得现在才找来?”双手掐腰,轻嗔薄怒,当真有了一幅大家闺秀得气派,竟与之前截然不同,好似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与华贵。
刀疤脸赶忙道:“姐有所不知,的们刚依了总镖头吩咐,将那匹红货护送到洛阳的上官府,和他们派来的人接过手,咱们才得空来找姐。”愁眉苦脸的又道:“只是……只是姐也忒贪玩了些,非要跟着大公子来洛阳不可,几个不中用的下人又看不住您,俺几个四下打听,才探得了音讯消息……听唐门的几个儿曾在附近徘徊,可没遇上甚么麻烦吧?”
刀疤脸不提这事儿还好,这一可又不得清静了。那女孩儿本已稳住情绪,此时重温梦魇,又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恨恨道:“梁镖头,呜……遇到麻烦啦,人家可真遇到大麻烦了,呜呜……”甜如浸蜜,娇语莺音,洋洋盈耳下,在场人无不酥骨软筋,七窍出魂。
众镖师惶恐已极,赶忙宽言好语地安慰,询问原因,齐声道:“不知姐所遇何事?”少女便将方才历经的那些事儿,自己如何贪玩游赏、如何与下人走散、这般落脚歇息于此,却遭到唐人杰地调戏、怎生得贵人相救————那少年是如何替自己打抱不平,一一与人听。
众镖师无不愤慨,一个头偏高,姓周的镖头骂道:“他娘的,竟然会有这种事儿,唐家的狗子不识好歹,下次让咱们碰上,定要剥下它们的狗皮!”一司职喊镖的趟子手,姓候名六的骂道:“我日他母上仙人,爹娘不生眼珠子的杂碎,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声音清亮非常,底蕴实足,真好一副嗓子。其余人也兀自骂个不停。这些人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粗人,骂出的话自然是难以入耳,不便再。
那姓梁的疤脸镖头微一沉吟,道:“不知姐……为何不出自己是当今门镖局第一把交椅,‘一枪震河朔’杨坤杨五爷的千金?”咬牙又道:“姐若出自己的身世,唐家的几个儿,恐怕早就吓跑到八百里之外了。老若开眼,下次让哥几个撞上,哼哼,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一席话毕,大伙耸然动容,无论是掌柜二、还是吃饭打尖的闲杂人,尽皆失色,不乏有人喷饭吐酒,呛得面红咳嗽————谁曾想这貌若仙的少女,竟是门镖局总镖头杨坤杨五爷的千金?
张伏虎不知何时已变得老实起来,坐在那儿缄口不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落。柳青自然也惊讶非常,心道:“不得了,不得了,今个随手救下的姑娘,竟是这般大有来路。”
那少女叙毕,情绪慢慢平复,遂问道:“我哥呢?”一身材魁梧,老气横秋,姓郑名峰的镖头应道:“大公子是来洛阳办公差的,事成后便率人往汴梁去了,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的们好生照料姐,早日回去。”那姓胡的镖头补充道:“既然做完了差事,万事大吉,留在洛阳有甚益处?姐呵,咱们还是莫要让总镖头久等,收拾一下,这就跟分局的伙伴汇合,一齐行路回家去吧?”一语落下,大家纷纷赞成。
那女孩儿见众人都这般道,只好允诺,嘟起了嘴,喃喃着:“好个没良心的哥哥,撇下人家一个人,自个先走了。”又叹道:“那么快就要启程了么?”情脉脉望了柳青一眼,好生舍不得。
众镖头随着她目光望去,这才想起尚有恩主未曾相报,只因方才大家正值气恼之际,只顾着骂人解恨了。但见梁镖头飞也似地来到柳青身前,抱拳一礼,陪笑道:“久闻柳少侠威名,好不敬仰,今日幸得面缘,果然非同凡响。今日若不是少侠仗义相救,那俺家姐恐怕是……”柳青截口笑道:“大哥不必客气。”郑峰也赶忙奔将过来,做礼道:“少侠恁得谦虚啦。”他二人原是局子里的能耐镖师,没少为镖局出过血汗,立过功劳,加之入行已久,待人和善,所以深得杨坤信任,大伙抬爱。既然大当家的不在,余下镖头自然以他俩马首是瞻。众镖师看他二人这般作为,也都一齐大步向柳青走去,好言谢语,自不必提。
柳青起身还礼,抱拳一周,直言道:“诸位英雄,弟卑微低贱,不过是一届草莽,诸位谢言,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这少侠二字么,更是万不敢当。鄙人生性落拓,不羁节,为人处事又极为散漫,往往都是凭心而做,随性而行,江湖道上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今遇上这茬子事儿,哪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微一沉吟,又补充道:“何况我本不知是你家姐,如若换做她人,柳青也是一般地作为。区区事,何足挂齿?大家都不必缅怀于心,各自忘却吧。”
一席话毕,客栈内人人竖指称赞,梁镖头更是挺直了摇杆儿,拍着胸脯朗声道:“好一个豪爽随性!好一个男儿本色!梁某生来最喜好你这等人物,如若不是任务加身,必定要与柳兄弟痛饮一番,不醉不归。”郑峰道:“今日幸得少侠援手,保全俺家姐清白,镖局声誉,咱们好不感激。日后少侠的事儿,便是兄弟们的事儿,倘若少侠日后在江湖中有了危难,记得咱们便是了。”
柳青心道:“我若再加推辞,未免轻视了他们。”只得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正话间,那二又从后房回返过来,手中已多了样食盘,盘上大碗碟,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而来。只听二堆着笑道:“爷,您的菜来啦!”罢,手忙脚乱得一一摆上桌台。
只见用海碗呈着的排骨大面里,放满了猪肉香菜,盖了整整一层,四碟菜,伴着一品四季如春汤,调味用料,更是无一不全。更可人的,莫过于还有一壶上好的竹叶青正用温火烫着,香气袭人,一嗅便知是陈年好酒。
柳青咽了口馋涎,咂着嘴道:“伙计,我方才差你随意上些饱肚地来吃,你怎么给我整治的如此精致?”二点头哈腰:“哎呦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可是俺们掌柜吩咐下来的。”柳青摇头叹气:“实不相瞒,我可不像之前那位大爷一样,挥手便是些官银柜票。”他言外之意是,自己囊中羞涩,付不起这般饭钱,而“之前的那位大爷”,自然是指唐人英了。
众镖头听闻柳青言语,拍着大腿道:“不打紧,不打紧!”面露喜色,好像终于寻到了一个报偿的机会。二笑道:“各位爷不必着急,俺家掌柜吩咐了,这顿饭,不收钱。”想来是因方才的一番打斗冲突,让刘掌柜无意间发了一笔横财,高兴之余,便不在乎柳青这点微不足道的饭钱了,当然,这里面想必也有几分感激存在。
梁镖头却道:“要付要付,一定要付!”自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来,似有二两多重,“咚”得一声掷在桌上,又道:“柳少侠的酒菜饭账,全部算在我们头上,掌柜的若是不要,你便代他收着。”那厮咧着嘴嘿嘿笑个不停,眉毛鼻子拧成一团,欢喜地接下钱,一口爷爷,一口祖宗地道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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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张伏虎见几人攀谈甚欢,聊得兴起,便想趁空当悄悄溜走,设法离开这是非之地。怎料自己刚刚猫步起身,便听郑峰一声大喝:“兀那狗贼!哪里去?”这下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张伏虎高大的身躯猛然颤抖,再难迈出一步,脊梁上不住渗出冷汗,浸透了衣衫。
列位看官,你道那门镖局的镖头,当真是些只会喝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