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仿制佛郎机先进的火绳枪,这让陈惇之前一个认知,被大大地颠覆了。
他一直以为,从历史来看,中国最好的年代在前头,宋不如唐,唐不如汉,汉不如周,周又礼崩乐坏了。所以人心中最向往的还是上古先民时期,民风淳淳,乐安道。中国人喜欢从书里去找过去的痕迹,一切事物都有过去的例子可循,习惯了回头看,却忘了脚下的路已然和过去不同了。也正是因为习惯了回头,使我们忘了还有抬头往前看的力量。
当别人都在向前看,只有我们依然频频回首,那就是要落后的。
可他现在忽然发现,他以为的一个时代,其实并没有因循守旧过。这个时候的中国人是热爱创造、热爱学习的。英宗时期,有人发明了两头火铳;代宗时期,出现了子母铳、剑枪、铳棍这样把冷热兵器合二为一的先进武器。
而他所在的嘉靖这一朝,打败了葡萄牙舰队后,大明就仿造出了世界最先进的佛郎机枪炮。哪怕是明朝的末期,徐光启、李之藻和焦勖等,还聘请了西方技术人员和工匠来华工作,培养中国铸炮工匠,并成功仿制出红夷炮等威力强大的火器。
那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后面就全然不一样了呢?明明这时候的军队重视先进技术,千方百计地在与世界接轨。
接轨,没错,尽管此时海商泛滥,倭寇横行,尽管太祖皇帝的祖训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禁止百姓下海——但是大航海,就是这个世界的大势,从遥远的地中海,西欧文明的发源地,到中国的东海南海,整个亚洲文明的中心,都渴盼着接触,都要注定被无可阻挡的海风席卷。
大航海的时代到来了。
其实中国人总是走在世界的前列,这是真的——从航海时间来,郑和首次航海是在1405年,哥伦布是149年,欧洲差了87年。
按这个道理,中国应该是第一个海上霸主,那个所谓日不落帝国的称谓,本该属于这个朝代。只不过令人叹惋的是,它没有主导这一场东风,而是被这场东风扫荡干净了。
“你自己撑船,往那里再行十里水路,就到岸边了,”何心隐道:“跟你告辞了,以后有缘,咱们再见。”
“你不一起走吗?”陈惇问道。
“那岸上的官儿里头,有颜山农的徒弟,若见了我,定不饶我,可难缠得很。”何心隐哈哈笑道。
“颜山农是谁?”陈惇道。
“是我以前的老师,”何心隐不以为意:“我跟他几年,发现这老儿是个贪图财货之人,学不到真道理,便打了他一拳,跟他分道扬镳了。”
“好啦,我走了,”何心隐身形如鹤,飞跃而起,倏然消失在芦苇丛之中:“日后再见!”
见人远去,陆东君才声道:“颜山农可是王艮先生的嫡传弟子,泰州学派的领头人……虽然颜先生确实有些不羁,但作为他的弟子,怎能对师傅挥以老拳,断绝师生关系呢?”
陆东君就代表了这个时代的眼光准绳,这个时代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师生关系都是最牢不可破的关系,甚至比父子还要亲。
“你刚才没有听他自己的主张吗,”陈惇折了根芦苇晃荡了一下湖面:“何大侠他并不认同这个社会的五伦,君臣、夫妇、父子、兄弟、朋友,这五种关系,他独重‘朋友’。他的理想社会,是以朋友为基础,聚合下豪杰的力量,由下而上重建一个新的道统伦理关系。”
着陈惇摇头道:“这比乌托邦还要妄想,的确具有相当浓厚的个人主义。”
“我原先仿佛听过,颜山农讲学的时候忽然就地打滚,有这样的事儿吗?”陈惇忽然问道。
“有的,”陆东君道:“当年颜先生于讲学会中,忽然就地打滚,:试看我良知!士林至今传为笑柄。”
“他如果不是耍赖,那就是真的顿悟了良知。但这良知之学,传到王门弟子中,已经有了不同门派,谁能自己的道,就是阳明真正的道?”陈惇盘点其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心道:“王学七派,唯独泰州学派人物离经叛道,被视作异端,不论是朱恕、颜钧、王襞,还是何心隐、李贽、焦竑,都特立独行,一生反对名教,方才那何心隐我是他的同道中人,难道我以后也要如此放浪不羁?那必是不可能的。”
陈惇想象了一下自己满地打滚的样子,一阵恶寒:“同路一程,未必同道!”
他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风尘三侠的故事来,一时想着这东君与红拂女孰美,一时又臆想自己也有李靖那样的千秋功业,想到最后反而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笑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