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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状元坊

时更无法悉心照顾尚薇,就雇了一个老妈子洗衣做饭,工钱绝对是优厚的,反正他有钱。

    苏州雇佣劳力极多,陈惇挑选了一轮才选中了刘婆,是看她手脚麻利为人勤快,人又本分细心不多事,这么多下来确实如此,不过这两刘婆请假的次数有些频繁了,陈惇就想着她也许不适合这份工作。

    “不要,我就要刘阿婆。”尚薇拨浪鼓一般摇着头。

    “怎么,舍不得她做的汤饼啊?”陈惇故意道,“哥给你找个更会做饭的,一三顿不重样,换不换?”

    尚薇果然动摇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麻饼,却道:“刘阿婆对我好呐,何况她家里是有事,事情忙完了,她就回来了。”

    再见到刘婆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看她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的模样,陈惇打算跟她好好谈谈。

    “薇儿,你这几忙着春耕,家里头地多人少是么,”陈惇道:“忙不过来?”

    “老婆子家里有十亩薄田,”刘婆急忙道:“可我男人去的早,儿子腿脚又是残疾,每年春秋,就只能老婆子自己收拾了。”

    陈惇觉得情有可原,没想到刘婆自觉这些的怠慢,道:“往年累死累活,粮食交上去也剩不了多少,还不如我在外头做工赚得多,但总想着是些祖产,留给儿孙嚼用,不过儿媳体谅我,家中没人,只累我一个不是孝敬之道。老婆子就和儿子商量了,等明年就把这十亩地托寄在大户那里,每年雇佃户耕作,反而余地多。”

    “你媳妇儿对你倒是甚为孝顺,”陈惇一挑眉道:“你儿子腿脚不便,是怎么娶到媳妇的?”

    “他是腿脚残疾,可双手是好的呀,做的是瓦匠的活儿。”刘婆倒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伤心事:“儿媳在县城里还兼揽了织工,俩人都不念着田地,也就老婆子还记挂,想想也罢了。”

    陈惇听到一个关键地方,问道:“织工是怎么劳力的?”

    “就是机户雇佣机工。”刘婆解释道:“丝织大户都设机房,雇佣机工纺织。一个机房里,有络工、拽工、织工、牵经工、还有刷边、絷扣、接头等分工——这机房一开,上百人都各有分工地运作,一便能产出三四百匹布呢。”

    陈惇听得惊讶起来,果然如他曾经读到过的,明朝江南的一些手工业部门出现了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即雇佣关系,但他以为最起码要到万历年间了,没想到嘉靖时候,苏州纺织业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规模。

    “除了纺织业,其他行业,还有雇人的吗?”陈惇接着问道。

    “有啊,茶园里头,每年春冬,雇人薅划,到立夏时候,又雇人赶时采造茶货,”刘婆道:“还有吴县那个兴隆大油坊,每次炼油的时候,总是雇佣旁边县的人,一次能雇个三百多人呢。”

    刘婆又想了一会儿,道:“还有松江那边的商人开设鞋袜店,购了大量的尤墩布,分给本地人编制袜子,计件付钱,后面又觉得本地人不好压钱,又在昆山、常熟这边找人,这样算不算雇人?”

    “算,”陈惇点头道:“有点意思。不过像你这样因为官田课税重,而转头做劳力的人,有多少?”

    “反正不少,”刘婆道:“官田课税没有定数,来一个好相与的知府,能减免一些,日子好过一两年;再来一个不好相与的,反而要加重,二三石的税,还逢上水旱之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有本事的就赶紧托寄到大户那里,没本事的,被逼得急了就往跑了,反正一把子力气,不种田还可以有别的活计,哪哪不招人啊?”

    苏州一府,秋粮有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馀石,官粮岁额与其他一省之地差不多,私租起科,一方困扰,都是赋税重的缘故。

    “刘婆,”陈惇道:“十亩地要深耕,也不是这几日就能弄好的,你不要兼顾两头,我放你几假,你回去吧。”

    刘婆脸色一白,“相公,你不要我啦?我、我家里的事儿都忙完了,可以照顾姐儿……”

    “不是,”陈惇摆摆手道:“我打算带着薇儿到周边地方逛逛,薇儿嚷着出去玩,待在家里闷死了。”

    走就走,陈惇便携着尚薇,坐上了出城的船。这是一艘满载行人的客船,一路向东南插过去,静静行驶在吴淞江上。出了苏州城,周遭镇河庄尽收眼底,两岸的屋舍越来越密,炊烟袅袅,一片兴盛的烟火之气。

    “呀,”尚薇从他怀里探出身去,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一艘大船:“船上的姐姐怎么穿的这么少,她们不冷啊?”

    只见对面飘来一艘游船画舫,船上三五女子轻轻穿梭,这些女子身着素淡的细纱裙,春风一起,裙带飘荡,有如吴道子画中之人,荷衣轻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飞去。

    陈惇见这些女子不施粉黛,心中不由得道,怪不得人以苏州为销金窟,杭州次之,果然苏州自有上乘之道,杭州女子翠翘金雀玉搔头,满头云堆翠髻,唯恐缺了富贵之态,苏州女子尤以姿态胜之,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却裙拖六幅潇湘水;没有什么粉黛胭脂,却鬓插巫山一段云。

    “冷什么,”旁边的一个客商听到了尚薇的童言稚语,呵呵道:“那画舫里头烧着莲花炭呢,这炭烧起来,仿若莲花盛开,更有莲香扑鼻而来,啧啧,宫里头的贵人,都享用不得呢,巴掌大一块便要纹银十两,烧钱都赶在人后!”

    据他所,莲花炭是如今苏州新出的一种炭,不仅耐烧、灰不爆,烟还少,而且能烧出香味来,据是益州的硬木截成一块一块烧出来的。

    “这是宣华馆的画舫,”客商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船上的标记,又呲牙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听宣华馆的楚夫人貌比息妫,有如神仙妃子,不知道在不在这船里?”

    这客商面露惋惜肉痛之态,据他他和杭州的富商曾经共同摆酒,请楚夫人作陪,然而当夜人却并没有到,原来是来了个陆三爷,半路横劫过去了。这陆三爷惹不起,这些富商们只能面面相觑忍气吞声了,连定金都没有收回来,也就无缘目睹名满苏州的楚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陈惇刚要话,却听见船上一阵惊呼,原来画舫打开了窗子,人们能清晰看到,一个女子倚在窗头,似乎正凝神远望。

    陈惇一眼瞥去,也不由得径自怔住,饶是他前世见惯了各种美女,也无法不为眼前之人动容,甚至无法用什么庸俗的句子去形容这殊色,大概只有曹植形容洛神的几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才能略略描摹万分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