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气候的供奉,文庙才是天下人公认的正道。
韩冈能点头同意王安石入文庙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别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给自己预留个位子。日后也能找借口,王安石进去了,难道韩冈还进不去?!
“当世圣人做得久了,这是当真想要成圣了?”
赵煦自言自语的嘲讽,换来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赵煦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处。
弑君之人,怎么可能进文庙?别说文庙、太庙了,药王庙都不可能。
韩冈为了自己能入文庙,日后怕是不敢来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贼子要谋害,他还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韩冈那贼子的大不敬,如今来看,不过是不咬人的狗在乱吠罢了。
赵煦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想到得意处,拿了一块胡麻烧饼,开心的一口咬下去。
这顿饭,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灵已届七日。
宰相训斥皇帝的事,还未成为焦点,便被人抛到了脑后,没什么人还在纠缠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为关注的焦点。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世,但按照各家报纸上刊载的说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庙正殿,就等议政会议通过了。
公开场合,许多人在争论王安石该不该被供入文庙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议论韩冈这是不是为日后的自己做铺垫。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门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剩下两位是子思、孟子,一个是孔子之孙,另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再兴儒门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还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庙正殿,在许多人看来也太急了些。自然顺理成章的就怀疑起是否是韩冈为自己打算了。
气学一脉的,都在说,‘韩相公肯定是够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强了一点。’
更亲近于韩冈的,私下里还问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庙?”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韩冈笑道,“能送进庙里的只有牌位,我还没死,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问了这个问题的家伙,离开时脸色苍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庙?”
回过头来,章惇这么问起来的时候,韩冈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_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的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的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的说道。
他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个成年的、身处太平之时,却无法收服人心、让天下臣民无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难得。
现在的赵煦,完全是毫无忠心的臣子们十几年来努力培养的结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残梅,从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长方向,长大之后,便成了一副怪异的模样。
但韩冈一点都没有觉得亏心。就是把赵煦培养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好一点的,就像韩琦,还能回家养老,差一点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对待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就算没有当年的那桩意外,韩冈也没打算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交托给一个凭血缘获得权力的小儿。
而韩冈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弑父弑君’之后,章惇的想法。
正是经过了那一桩悲剧,在两人刻意推动下,赵煦才变成了如今这幅不得人心的模样。
韩冈和章惇好不容易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怎么可能就随便抛弃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决于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议政大臣们的需要。
现在韩冈和章惇正需要这样的皇帝。
“现在是少不了他,权衡轻重,有他在比没他在要好。”
章惇还记得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够刻苦了,但还是比不上皇帝这般极为规律,尽管皇帝能有这样的毅力,应当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缘故。不比普通的读书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楼解闷,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皇帝,自然只有规律的生活。
但结论是建立在结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对章惇和韩冈来说,一个性格坚毅的皇帝,已经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现在章惇权衡轻重,认为还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点。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韩冈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请皇帝再多辛苦一阵子好了。”
“嗯,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