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豫之色溢于言表,韩锦则似懂非懂,茫然的看着韩铉和王栴,只有韩钟百无聊赖,一边喝着茶,一边悠然听着两人来回如拉锯似的争执。
“……等你觐见过天子再说……”
“小弟没见过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来表哥是见过的。”
“只有幸觐见过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谦怀大度,绝非谣言所诬之昏君。”
“只见过一回,便比日夜相处的太后,自幼教导的宰相都看得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样?什么时候表兄出月旦评?”
“天子有何疏失之处,做臣子的也该苦劝,岂能行悖逆之事?”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么样罪应的对什么样的刑。要是皇帝的过错,是劝诫便可,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须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怨不得人。”
“草芥寇仇,此无君无父之言!”
“君岂得与父相比?子承父血,无父则无子,故父责子,子不得怨。人君于臣有何功,可与父子相比?”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并称。”
“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呵……此伪作尔。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是太祖亲笔。种粮者,民也。纳粮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岂有今日之煊赫?!”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嘛。用则尽心报之,不用则如陌路。若皇帝无故轻贱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国士待家严,家严遂以国士报之。而皇帝不念家严擎天保驾之功倒也罢了,连十几年来的护持之劳都不念了,家严只是让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旧德。何况此事太后亦赞同,以母责子,天经地义。”
“只恐太后为人所惑。”
“这是表兄的想法,还是外公和舅父的?”
“四哥!”韩钟突然出了声。
就是亲如兄弟,立场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没打紧,反正都还是未入朝堂的闲人,在家里怎么吵都没影响。但把家长扯出来就不对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闲得要打哈欠的韩钟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韩铉也自知失言,忙抛开质问,“表兄应该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绩,贬遂良,非李、褚有罪,实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于二臣。”
其实反过来,褚遂良和李绩即徐世绩,赐姓李,避太宗讳,故名李绩这么一起一落之后,也能安心辅佐高宗。因为他们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体己人了,不用担心自身安危,也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
就像一个仪式,参与者和围观者都是知道毫无意义,完全是自欺欺人,却又不能不做。
“曾有人建议唐太宗诈怒以测臣子心性,唐太宗却说,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却要用诈术相待,岂不是南辕北辙?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临死前还是要施展一下诈术。此何故也?”
王栴口舌便给不如韩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击太后、宰相的情况下为天子辩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输给韩铉。到最后,王栴就只能跟韩铉两人相互瞪着眼,都快成了乌眼鸡。
王檀有些发急,而韩钟安安然然的喝着茶,自家兄弟又没吃亏,也没打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韩钟一见之下,连忙站起,“见过三妹妹。”
伊人色如严霜,只是回了一礼,就立刻问,“外公在哪里?”
王越娘一向温婉娴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国水乡般和煦,只是这一回,却是仿佛寒冬降临。
没等韩钟反应过来,一位老妇也随后而至,阴沉着脸质问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课还没做好,这要去哪里?”一转眼又看到韩钟三人,脸色更加难看,“外男如何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韩铉一听便不乐意,“越俎代庖,这有你说话的份?!”
老妇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来此教导王小娘子,免得入宫后不知礼数,丢了天家体面!”
原来是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韩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宫里来的,也未免太嚣张了,说实话,皇帝都不敢。
王栴和王檀却没出来为妹妹撑腰。王栴还一脸不快,冲着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后院去。随意出入外援,你这是成何体统?!”
韩铉恙怒于心,又心中生疑。当着宰相儿子的面,在未来国丈家里指手画脚,这是来挑事的?
他转头望着韩钟,希望自己二哥能有个说法。
韩钟面上不见喜怒,叫了韩锦一声,“七哥,陪着你三姐姐去见外公。”
韩锦立刻听话跑过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着就走,“三姐姐,我们走。”
“不许走!”
老嬷嬷一声尖叫,可韩铉早跳过了去,拦住了她,“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栴皱起眉头,“这是我王家事!”
韩铉嘿嘿冷笑,回头道,“人家后妃入宫,还指望家里的兄弟能帮衬一二,两位表兄倒好,三表姐还没出嫁呢,倒帮衬起外人了。”
王栴黑下了脸,而老嬷嬷一见韩锦拉着王越娘从后门离开,顿时急了,一推韩铉,“老身奉太后、太妃之命,谁敢拦着!”
哪个老身?
在场都是有品级的官人,就是刚走的七哥韩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区区一个宫内女官,也敢在官人面前卖老?
韩钟缓缓坐了下来,看了这老嬷嬷一眼,“陈宝珠是吧。”
老嬷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
女子闺名向不传于外人,出嫁之后,就冠上夫姓,对外更不会提及闺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妇,这闺名也是不能随便让人叫的。
何况,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宰相或许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会多关注一个宫人的闺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内却知道自己的闺名,不管怎么想,肯定不会是好事。
看着陈宝珠脸色一息瞬变,韩钟淡漠的念着,“陈宝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宫,三十一为女史,三十八岁任掌记,后两年为掌簿,继为掌赞、掌宾、掌礼,年五十升典礼,于今五十四,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兴,现在在马行街开了家绸缎铺,生意据说还不错。”
王栴、王檀惊讶莫名,韩铉更是听得呆住了,“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派去教导皇后的人,太后怎么会不让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
韩钟脸色越发木然,声音也更加冷如寒水,
他的视线如猛兽般盯着陈宝珠,“你的家底,太后知道,皇城司知道,两府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样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给你的赏赐,包括你和你的侄儿从朱太尉那边拿到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秘密。……陈彤史,你明不明白?”
陈宝珠面色如土。
临行前太妃的密语,太妃之父的嘱咐,多少阴私事,一时间都从头脑中倒转回来,这里面,有多少已经被外人得知了?
想到胆寒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家严和两府诸公只是懒得理会你罢了,别以为他们会给太妃留太多脸面。”韩钟冷哼着,“老实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滚!”
韩钟一声斥退宫里来的老嬷嬷,回头对着几兄弟,“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三妹妹入宫吗?三妹妹入宫,其实无害于家严,若能规劝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坏了家严名声的人,却多得很。”
他冲着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宫中有何不测,世人会认为凶手是谁?!”
“啊!”韩铉一声惊叫,难以置信。
王檀连连摇头,更是无法认同,“钟哥,若事情当真如此,你当祖父想不到?”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韩钟低声喟叹,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当今天子身上了,宁可冒此风险,也要保皇帝。不过,今日外公能舍得三妹妹,来日,说不定也能舍得两位表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