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廷绪打发到了我们“文科”宿舍这边。
过了半年,我们系才知道这件事。那个苏州的舍友不禁慨叹。
“要不说学文科没前途呢?在学校都受歧视!别人不要的神经病,怎么就打发到咱们这边来了呢?”
慢慢的,闻廷绪也知道了大家知道他身世的事,他越发沉默寡言起来——除了对我还算仗义。
其实我也怕闻廷绪,主要别人都说他有精神病,遗传的,没准哪天夜里就起床,把全楼道的人都杀了。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他,直到寒假回家,我吃饭的时候闲聊,于是跟父母讲起他的故事。谁知道老爹刚听完就不屑地说:“假的。”
“什么是假的?”我问父亲。
“他父母杀人叛国是假的,说不定就是冤案。”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讲起了小时候的事,他说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村里的民兵突然押来了一位眼镜先生,民兵把他关在驴棚里,让他养牲口,还跟大家说,这个人是牛鬼蛇神,犯了天地不容的重罪。
后来,一有骂坏人的大会,老先生都要被绑上去挨批。好在村里人朴实,看他年岁大,总是走个过场就算了,没有让老先生做过“喷气式飞机”之类的高难度动作。
老先生整天笑呵呵的,他很快跟村里人一样,用苍耳叶子卷烟抽。而且他很快跟牲口混熟了,几头脱毛的老驴都被他养得膘肥体壮的。
村里的大人们都躲着他,怕沾惹是非,但孩子们不怕。我父亲当时经常找老先生聊天,看他拿着瓶瓶罐罐,把土熬成水,不停捣鼓着。
“大爷,你犯了什么罪啊。”父亲当时问他。
“唉,齐天的大罪。”老先生摇着头,叹着气说,“十恶不赦啊。”
后来过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宝塔村口来了好几辆小轿车。那时候小轿车还是稀罕物,乡亲们都跑出来围观。
没想到的是,轿车直接开到了驴棚子门口,从轿车上下来好几个穿着“洋鬼子”西装的男男女女,还有两个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不嫌脏臭,冲进驴棚,把头发粘成一团,披着羊皮袄的老先生请了出来。
老先生坐进了车里,咧着嘴笑着,朝围观的乡亲们挥手告别。
“这是送刑场枪毙去了。”村里有的人说。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父亲去县城赶集,他在一张包肉的报纸上又看到了老先生的照片,他站在主席台上讲着话,台下面密密麻麻的人正襟危坐,聆听着他的发言。
父亲最后告诉我,罪这种东西,也是分时间分场合的,你身边有这么勤学努力的同学,他父母怎么会是坏人呢?
母亲也在旁边说,要是没人当他朋友,你就多照顾照顾人家,人本来就孤零零的,如果再没有朋友,那对这个世道都不会有什么留恋。
就因为如此,我后来慢慢接近闻廷绪,闻廷绪一开始见天甩我脸子,直到有一天,他从我嘴里听到我爹的那一番话,突然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爸爸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明白,他说得对,我爸妈不是坏人。”
我当时有些得意,赶紧问他:“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我也是百分之一的明白人吧?”
“不。”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说,“你只是个大傻币。”